“这是我老头子,”老婆婆指了指床上,“个把月前下地淋了雨,就一直咳。开始没当回事,现在越咳越厉害,晚上都睡不着觉。”
苏正走到床边,床上躺着的老人听到动静,艰难地睁开眼,蜡黄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看过医生吗?”苏正问。
“看啥医生哟,”老婆婆从灶台边端来两碗热水,碗沿上还有缺口,“村里没医生,去镇上又去不起。我就去后山给他挖了点止咳的草药,熬着喝,也不见好。”
她指了指墙角一个黑乎乎的瓦罐,里面正是熬药的家伙。
苏正看着那瓦罐,又看了看床上痛苦呻吟的老人,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他能想象,一场普通的感冒,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是如何一步步拖成了严重的支气管炎,甚至肺炎。
“我那邻居家的二小子,才三十多岁,去年就是肚子疼。”旁边抽旱烟的老大爷跟着进了屋,压低声音说,“都说是岔了气,自己在家揉了两天,后来疼得在地上打滚,家里人才凑钱租了个三轮车往县里送。送到半路,人就没了。后来才知道,是那什么……阑尾炎。要是村里有医生,早点看,打几针消炎针,兴许就没事了……”
阑尾炎,在城市里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手术。可是在这里,它却能轻易地夺走一个年轻力壮的生命。
苏正沉默地听着,他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看到了,他亲眼看到了那些报告上冰冷的数据,是如何变成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痛苦中挣扎,在绝望中等待。
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的现金都拿了出来,塞到老婆婆手里,足有两千多块。
“老婆婆,这钱你拿着,明天无论如何,找个车把你家大爷送到县医院去,好好查一查。不能再拖了。”
老婆婆捧着那沓钱,手足无措,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水光:“这……这使不得啊,后生,我们不能要你的钱……”
“拿着吧。”苏正把她的手合上,声音不容拒绝,“就当是我这个晚辈,给大爷看病的。”
从老人家里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
山村的夜晚,没有一丝灯光,只有漫天的星斗和一轮冷月。苏正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回头望向那一片沉寂在黑暗中的土坯房,和那个早已被遗忘的卫生所。
陈光明那张在崭新ct机前笑得春风满面的脸,与床上老人痛苦咳嗽的脸,在他脑海中交替出现,形成了无比尖锐的讽刺。
他终于明白,自己要看的“病”,到底是什么了。
那不是龙溪镇的病,也不是断崖村的病,而是清源县整个医疗体系的病。病根,就在那些只看得见高楼大厦、看不见茅屋土坯的“政绩”里。
小张打开车灯,两道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前方崎岖的山路。他一路上都没有说话,脸上的神情是掩饰不住的震撼和沉重。
苏正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他没有催促小张开车,只是静静地坐着。他从口袋里,缓缓地掏出了那支温润的钢笔,握在手心。
笔身冰凉,但在他的掌心,却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他知道,是时候写一份真正的“病历报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