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市委大楼的顶层,西南角。
这是市委秘书长苏正的新办公室。
房间宽敞得有些空旷,巨大的红木办公桌摆在正中,后面是一整面墙的书柜,里面空空如也。阳光透过一尘不染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带,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和一股崭新木器混杂着油漆的味道。
一切都是新的,包括苏正的秘书,小陈。
小陈叫陈默,人如其名,沉默寡言,做事却极有效率。他是办公厅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年轻人,名校毕业,笔杆子硬,眼神活泛。被派来给苏正当秘书时,办公厅的老主任拍着他的肩膀,只说了一句话:“多看,多听,少说,机灵点。”
陈默将这句话奉为圭臬。他看着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新任秘书长,心中充满了敬畏与好奇。关于苏正的传闻,早已在市委大院里传得神乎其神。有人说他背后有通天的背景,有人说他手段狠辣,是省里派下来专治云州沉疴的利剑。
但陈默眼前的苏正,却和传闻中的形象大相径庭。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不好烟酒,不爱喝茶,每天准时上下班,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安静地坐在办公桌后看文件,脸上没什么表情。
“苏秘书长,这是今天下午需要您阅示的常规文件。”陈默将一摞半尺高的文件轻轻放在办公桌一角,码放得整整齐齐。
“放那吧。”苏正的目光没有离开手中的一份文件,头也没抬。
陈默躬了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厚重的房门。
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苏正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作为市委“大管家”,每天涌到他这里的文件,如雪片一般。大部分都是各个部门报上来的工作总结、计划报告,充满了四平八稳的官样文章。
苏正看得很快,他已经习惯了从这些浮华的辞藻中,迅速剥离出有效信息。他的手指在纸页上划过,目光扫过一行行印刷工整的宋体字。
突然,他的手指停住了。
那是一份来自市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的《年度安全生产工作总结报告》。报告的封面用的是加厚铜版纸,标题是醒目的红体字,看起来分外喜庆。
苏正将报告抽了出来,靠在椅背上,慢慢翻阅。
报告写得堪称完美。从年初的安全生产责任状签订,到年中的各项安全检查,再到年末的宣传教育活动,图文并茂,数据详实。每一项工作都“落到了实处”,每一次检查都“取得了显着成效”,全市的安全生产意识“得到了极大提高”。
报告的最后,用加粗的黑体字,总结了本年度最辉煌的政绩——
“……经过全局同志的不懈努力和全市各生产单位的积极配合,本年度我市未发生一起重大及以上级别生产安全事故,实现了安全生产‘零’的目标,各项数据指标均创历史新高,工作成果得到了省安监总局的高度肯定……”
“零”。
这个圆润的数字,被特意放在了段落的中央,像一枚闪闪发光的功勋章。
苏正的食指,轻轻地、反复地,敲击着那个“零”字。
太干净了。
一个拥有数千家工业企业、上万个建筑工地的重工业城市,一整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发生一起重大安全事故。这就像一个在泥地里打滚的孩子,回到家时,身上却一尘不染。
这不合常理。
当数据完美到无可挑剔时,往往意味着问题已经严重到无法遮掩。
苏正将报告合上,放到一边。他没有签阅,也没有批示。他只是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通了秘书陈默的号码。
“小陈,你进来一下。”
陈默很快推门而入。“秘书长,您有什么吩咐?”
“帮我找几份数据。”苏正的语气很平静,“第一,市里几家主要医院,特别是第一人民医院、第三医院和骨科医院,过去一年的急诊接诊记录,重点关注烧伤、砸伤、化学中毒和高处坠落这几类。第二,市消防支队过去一年的出警记录,我不要新闻稿,要最原始的调度台记录,重点是针对工厂、仓库和建筑工地的火警。第三,市人社局的工伤认定申请和审批数据,还有法院那边,过去一年所有涉及工伤赔偿的民事调解和判决案卷清单。”
陈默愣了一下。
这几份数据,风马牛不相及,分属好几个完全不同的系统。而且,急诊记录和消防调度台的原始记录,都属于内部敏感数据,按规定是不能随便外泄的。
他看着苏正,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苏正看出了他的疑虑。“你不用管为什么,就以市委办公厅督查室的名义去要,告诉他们,这是为了整理一份关于‘城市公共安全与应急联动机制’的内参报告。如果有人问,就让他们直接来找我。”
“是,我明白了。”陈默不再多问,立刻转身出去办了。
新任秘书长的权威,在这一刻显露无疑。若是换了以前,办公厅一个秘书想要调动这几个部门的内部数据,不跑断腿磨破嘴,根本不可能。但现在,陈默只打了几个电话,报出“苏秘书长”和“督查室”的名头,对方没有丝毫犹豫,一个小时内,所有数据都通过内部加密系统,发送到了苏正的电脑上。
夜,渐渐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