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云州市委大楼包裹得像一座沉默的孤岛。
秘书长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穿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几道斑驳的光痕。
苏正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后,桌面上没有文件,只有猴子带回来的那个黑色双肩包,以及包里倾泻而出的一堆杂乱的笔记本和材料。
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纸张和陈旧墨水的气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名为“绝望”的味道。
他刚刚读完那个叫“小雅”的女孩的故事,指尖还残留着笔记本粗糙封面的触感。他没有停下,又拿起了另一份材料。
那是一本用牛皮纸作封面的硬壳本,字迹苍劲有力,但越到后面,越是颤抖扭曲,像被风暴摧残过的枝干。
本子的主人叫孙德海,一位退休的中学语文老师。
“六月十日,妻素兰确诊尿毒症,需换肾。吾毕生积蓄七十万,本为其续命之资。”
“六月十二日,遇‘中融信投’理财经理,称有‘国家扶持’之内部项目,一月可翻番。吾心动。素兰手术在即,费用尚有缺口,若此属实,则天助我也。”
“六月十三日,签合同,投七十万。经理拍胸脯,言‘孙老师,您就等着好消息吧,这是咱们云州市民的内部福利’。”
苏正的目光在“内部福利”四个字上停顿了一下,他仿佛能看到那位理财经理脸上热忱而虚伪的笑容。
他继续向后翻。
“七月十五日,一月期满,公司人去楼空。吾心胆俱裂,奔赴城南派出所报案。值班警员哈欠连天,瞥一眼合同,言:‘老先生,白纸黑字,你自愿签的,投资有风险,入市需谨慎嘛。这是经济纠纷,我们公安管不了刑事案件。’”
“吾辩:‘此乃诈骗!’警员笑:‘有证据吗?人家跑了,就是诈骗?万一是经营不善呢?我们警力有限,不能为每个投资失败的人都去立案吧?’”
“七月二十日,吾日日守于派出所门口,求见所长。终得见。所长态度和善,劝吾:‘老同志,要相信政府,也要理解我们的难处。这样,您先回去,我们登记了,有消息会通知你。’”
“八月一日,无消息。素兰病情加重,每日透析,费用如流水。”
“八月十五日,再赴派出所。值班警员已不耐,言吾‘胡搅蛮缠’,‘影响办公秩序’。”
“九月一日,素兰昏迷。吾跪于派出所门前,只求他们立案,给个说法。最后,被两名辅警架走,送至街道办。街道办王主任,叹气道:‘孙老师,何必呢?您也是体面人。这事儿,我们也没办法。’”
笔记本的最后几页,字迹已经完全散乱,墨水晕开,显然是沾了水渍。
“九月三十日,素兰走了。临走前,她拉着我的手,问我,她的手术费,是不是……是不是被我弄丢了。我没敢说。”
“十月一日。这个城市,很亮,很干净。干净得……容不下一个老头子的七十万,容不下我老伴的一条命。”
“我这一辈子,教书育人,教学生要‘温良恭俭让’,要‘遵纪守法’。到头来,我成了最守规矩的傻子。”
最后一页,是一句用红笔写的、几乎要划破纸背的话:
“王法何在?”
苏正缓缓合上笔记本,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将本子轻轻放回那堆材料之上,动作轻柔,像是在安放一个沉睡的灵魂。
他没有再去看其他的材料。
不必了。
一个女孩的设计师梦想,一位老教师的救命钱,无数个被“构不成案”和“警力有限”搪塞回去的普通人。这些故事,共同拼凑出了那本《成果汇编》光鲜封面下的、真实腐烂的底色。
公安局长王建国,他不是在美化数据,他是在对整座城市的人民,进行一场缓慢而残忍的谋杀。他谋杀的,是人们对公平正义的期盼,是对这个国家机器最后的信任。
当一个老百姓在遭遇不法侵害后,第一个念头不是报警,而是自认倒霉时,这个城市的治安,就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是一个名叫“王建国”的政客,和他那具名叫“百分之九十八破案率”的僵尸。
苏正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云州璀璨的夜景,车流如织,灯火如龙,一片繁华盛世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