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号角穿过营帐,张定远在医帐外缓缓起身。他靠墙坐了一夜,肩头布条已被渗出的血浸成暗褐色,右手搭在刘虎腕上的姿势僵硬如铁。军医掀帘出来,见他还未离开,皱眉道:“你这身子,再撑下去骨头都要散了。”
张定远没答话,只用冷水泼了脸,寒意刺入太阳穴,头脑才稍稍清明。他站直身,铠甲发出沉闷的摩擦声,脚步虽有些虚浮,却一步步朝讲阵堂走去。
讲阵堂内,戚继光正立于沙盘前,手中木杖轻点山形走势。数十面小旗插在土石之间,模拟连绵丘陵与狭窄谷道。他抬头见张定远进来,目光在其肩伤处停留一瞬,未多言,只道:“今日研习‘山地三叠阵’,敌若穿插破阵,当如何应对?”
众将领围立沙盘,纷纷开口。有人主张在主道设重兵堵截,有人建议以游骑骚扰延缓敌速。张定远站在角落,脑中仍残留昨夜按压刘虎胸口的节奏——一下、又一下,不能停,也不能乱。他忽然想到,阵法何尝不是如此?攻守交替,如呼吸起伏,有张有弛,方能持久。
“若敌强攻中路,正面硬挡必损兵力。”他上前一步,取过一面蓝旗,“不如示弱诱敌,主动让出东侧山道。”
话音未落,已有将领皱眉:“此乃险招!一旦敌军由此切入我后阵,岂不腹背受敌?”
张定远不动声色,将蓝旗插入斜坡位置,又取两面红旗分置两侧高地。“敌进则疲于攀爬,我可于半坡埋伏火铳手,待其队形拉长,骤然齐射。同时滚石断其退路,两翼包抄夹击,使其首尾难顾。”
戚继光低头凝视沙盘,手指轻敲案沿。片刻后,他拿起一根短木,模拟敌军行进路线,缓缓推入山谷。至中段陡坡时,张定远迅速移动红旗,示意两翼合拢时机。
“兵贵神速,不在多寡。”张定远低声补充,“若等敌全军压上再动,已失先机。须在其前锋刚入陷阱、后军尚在谷口之时,一举封杀。”
堂内一时寂静。一名老将摇头:“此策太过激进,稍有差池,便是全线溃败。”
戚继光终于开口:“激进与否,不在布阵之形,而在用阵之人。”他看向张定远,“你可知若敌不走东道,改由西岭迂回,当如何?”
“西岭岩壁陡峭,仅容单人攀援,大军难以展开。”张定远立即回应,“敌若真选此路,反显其意图绕后袭营。我可佯作不知,暗调精锐伏于岭下出口,待其疲惫下山时突袭。另派轻兵扰其补给线,逼其粮尽自退。”
戚继光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缓步走到沙盘另一侧,重新布设敌我态势,再度发问:“若天雨泥泞,火器难用,地形湿滑不利滚石,又当如何?”
问题愈发刁钻。众人思索良久,皆无完策。张定远闭目片刻,脑海中浮现父亲教他狩猎时的情景——猎人从不追鹿,而是预判其逃路,在必经之处设陷。
“弃火器,用近战。”他睁开眼,“将鸳鸯阵拆为三组小队,每队配狼筅、长枪、藤牌,依山势错落分布。敌行至某段,我即从高处跃下突袭,打乱其阵脚。得手后不恋战,迅速撤离,藏身密林或岩缝,待敌惊魂未定再出其不意攻其薄弱。”
“此为游击之法。”戚继光低语,“非稳重持局者不敢行。”
“但唯有如此,才能以少制多。”张定远直视前方,“倭寇惯于流窜劫掠,正需以快打慢,以动制动。若处处设防,终将力竭。”
戚继光沉默许久,忽然抚掌而笑:“好!此子不仅知阵,更懂势。”
笑声落下,堂内众人皆静。那声“此子”,分明已将其视为可托大事之人。
张定远欲辞让,戚继光抬手止住。“你昨夜未眠,肩伤未愈,仍能思虑周全,实属难得。为将者,当有担当之勇,亦需识势之智。你既能临危救人,又能静心思阵,是难得全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