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的手还在抖。火铳的枪管贴着他的掌心,冷得发麻。他没松手,也不敢松手。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动,整个人就会倒下去。喉咙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像是铁锈在嘴里化开。
军医从侧帐快步走来,手里托着一个空药盘。他脸色发白,脚步比平时重。走到张定远跟前,他没说话,只是把药盘举高了一点。张定远低头看了一眼——本该放药材的位置是空的,只有一块干布垫在底下。
“七叶一枝花。”军医声音压得很低,“没了。”
张定远没问为什么。他知道这味药难找,也贵。但他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断掉。他咬了一下后槽牙,抬头看军医:“还有别的法子吗?”
军医摇头。“原方去不了毒根,只能缓一时。你现在肺腑已经受侵,脉象乱得厉害。要是再撑下去……战场上一旦毒发,你会站不稳,更别说指挥。”
张定远没说话。他转头看向横屿方向。天边已经亮了,海面泛着青灰色的光。旗子还在飘,全军静默,等令冲锋。他不能退。也不能倒。
“有没有能压住症状的法子?”他问。
军医犹豫了一下。“艾灸可以逼毒下行,冷水敷额能提神。但这两样都只是拖时间。你要是上了战场,剧烈动作、情绪激动,毒血翻涌,随时可能昏厥。”
“那就用这个。”张定远说,“现在就做。”
军医看了他一眼,没再劝。他转身回帐,很快拿来艾条和铜炉。亲兵搬来一张矮凳,想扶他坐下,被他挥手推开。他靠着旗杆站住,一条腿微微打弯,勉强撑住身体。
艾火点燃,一股焦糊味升起来。军医找准穴位,把艾条按在他背后的命门、肾俞几处。热力一点点渗进去,像针扎进骨头缝。张定远没动,额头却冒出一层冷汗。
接着是冷水。亲兵端来一盆井水,军医用布巾浸透,拧干后敷在他额头上。冰凉刺骨,让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股冲上脑门的昏沉感稍微退了些。
“还能撑多久?”张定远问。
“两到三个时辰。”军医低声答,“前提是不动怒,不发力,不剧烈行动。否则……一个时辰都难说。”
张定远闭了下眼。总攻就在眼前,他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他睁开眼,盯着军医:“这事别报上去。戚帅那边,一句都不要提。”
“可你……”
“这是命令。”张定远打断他,“我还能站,还能下令。只要脑子清楚,就不算废。”
军医看着他,终于点头。他收起工具,低声对旁边亲兵说:“备回阳汤,炭炉烧着,随时准备灌服。”亲兵应声退下。
张定远扶着火铳,慢慢直起身。膝盖还在抖,但他挺直了背。他抬手摸了摸旗绳,粗糙的麻线割着指尖。他没再看军医,只问了一句:“药的事,查过是谁领的吗?”
军医顿了一下。“账册上写着前日午时,由后勤副官签领,用途是‘伤员统配’。但没人见过这批药发下去。”
张定远眼神一闪。他没多问。现在不是追查的时候。他只记住这个名字——后勤副官。等这一仗打完,他会亲自问。
风更大了。旗帜哗啦作响。远处传来一声短促的哨音,是北礁林的弓手传来的信号:敌情未变,阵地稳固。
张定远抬起火铳,重新对准横屿。手臂还是抖,但他用另一只手托住肘部,硬是把枪口稳住。他的呼吸很重,胸口起伏明显,但眼神已经重新聚焦。
亲兵们围成半圈,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没人说话,也没人靠近。但他们每个人都握紧了武器,站得更近了些。刘虎不在,这支亲兵队知道,将军撑到现在,全靠一口气吊着。
军医退到侧帐口,回头看了一眼。张定远站在旗下,黑甲沾着晨露,火铳平举,像一尊不会倒的石像。他知道这药不是偶然缺的。战前关键节点,主将解毒药断供,太巧了。但他也清楚,现在揭出来,只会乱军心。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空药盘,轻轻放在桌上。盘底还留着一点褐色粉末痕迹,像是被人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