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正在清理现场的村民。马支书正在指挥几个年轻人用木板临时加固被撞坏的墙壁,孙小海提着猎枪在周边巡视,妇女们围在奚梦瑶刚才坐的地方小声议论,孩子们被大人赶回屋里,还不时探出头来张望。
“这些人,他们信任我。”楚峰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他们在我被停职的时候为我说话,在梦瑶中毒时轮流照顾,在今天凶徒冲过来时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如果我这时候躲到安全的后方,我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我身上这身衣服。”
郑国锋凝视着楚峰,许久,缓缓点头:“我理解你的选择。但你的安全必须得到保障。刘主任。”
“在。”
“从市局抽调可靠人手,组成专门保卫小组,进驻花谷,二十四小时保护楚峰同志和奚梦瑶同志的安全。同时,对花谷所有进出道路设卡检查,陌生人员一律登记核实身份。”郑国锋命令道,随即看向楚峰,“但你自己也要绝对小心,不能单独行动,饮食起居要有专人负责。对方已经疯狂了,不会只有这一次。”
“我明白。”楚峰点头。
夜色渐深,花谷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警车已经离开,留下了一个六人组成的保卫小组,由市局刑警支队副支队长赵刚带队。村民们自发组织了巡逻队,和警察一起守夜。
在临时指挥所——原来那间撞坏的板房隔壁,楚峰、奚梦瑶、刘主任、郑国锋围坐在简陋的木桌旁。桌上摆着村民送来的热粥和咸菜,但没人动筷子。
“郑组长,”奚梦瑶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我有个想法。”
几人看向她。
“对方想用刺杀制造混乱,转移视线。那我们为什么不利用这一点,反过来将计就计?”奚梦瑶的眼睛在煤油灯下闪着光,“他们越想掩盖‘老先生’的存在,越说明这个人的关键。吴德海突然改口,肯定是受到了外界传递的信息。谁能给看守严密的审讯室里的吴德海传递信息?”
刘主任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查!”奚梦瑶斩钉截铁,“查这段时间所有接触过吴德海的人,包括办案人员。查那个‘四指’王老四的所有社会关系,特别是和省城有关的。查‘清源公司’的资金,到底流向了哪些账户的末端。他们动作越多,留下的破绽就越多。”
楚峰补充道:“还有花谷。他们选择在这里动手,除了我在这里,可能还有别的考虑。梦瑶之前分析得对,那个凶徒是猎户出身,熟悉山地。他们会不会在花谷,或者苍远县的山区,还有别的据点,别的秘密?”
郑国锋听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许久,他抬起头,眼中有了决断:“两条线并行。刘主任,你负责深挖吴德海的关系网,特别是他改口前后,所有可疑的接触。奚记者的思路很重要,就从能接触到吴德海的人查起,一个都不要漏。”
“明白。”
“楚峰,”郑国锋转向他,“你留在花谷,但不要被动等待。明天开始,大张旗鼓地继续你的工作——走访村民,规划种植,甚至可以去查看当初杨国福矿场的遗址。你要做一个诱饵,一个坚固的、有准备的诱饵。我们要看看,到底有多少牛鬼蛇神会跳出来。”
“至于安全,”郑国锋看向窗外夜色中巡逻的人影,“我会向省里申请,调一支特警小队过来,以加强山区治安为名进驻苍远县。这是阳谋,他们知道我们在加大力度,但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战略既定,气氛稍稍缓和。刘主任匆匆吃了两口粥,就起身去布置调查任务。郑国锋也要连夜赶回市里协调资源。
临走前,郑国锋在门口停下,转身看着楚峰和奚梦瑶。这位一向严肃的领导,眼中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温和。
“你们俩,很好。”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李建新没看错人。这个国家,这个党,需要你们这样的干部,这样的记者。坚持住,天快亮了。”
送走郑国锋和刘主任,板房里只剩下楚峰和奚梦瑶。煤油灯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火焰轻轻摇曳。
楚峰小心地给奚梦瑶的伤口换药——白天她摔倒时,膝盖擦破了一大块皮。碘伏碰触伤口,奚梦瑶轻轻吸了口气。
“疼吗?”楚峰动作更轻了。
“比起你挨的那一刀,这算什么。”奚梦瑶看着楚峰手臂上包扎的纱布,眼圈又红了,“我当时...真的以为...”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楚峰包扎好她的膝盖,坐到她身边,将她轻轻搂进怀里,“而且,有孙小海在,有乡亲们在,有刘主任、郑组长他们在,我们不是孤军奋战。”
奚梦瑶把头靠在他肩上,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楚峰,我今天质问那个凶徒的时候,其实也在问自己。如果...如果有一天,坚持正义的代价是我们的生命,我们会后悔吗?”
楚峰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跳动的灯焰,许久,才缓缓开口:“梦瑶,你还记得李县长留下的那份材料里,最后一页写的是什么吗?”
奚梦瑶回忆道:“是《石灰吟》...‘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对。”楚峰点头,“我后来常想,李县长写下这句话时,是什么心情。他可能已经预感到了危险,可能也在犹豫,在害怕。但他还是选择了把材料交给你,选择了那条最难的路。”
“我在花谷这些日子,看着陈满仓这些老人,看着马支书、孙小海这些乡亲,我越来越明白一件事。”楚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这世上有两种力量。一种是权力、金钱、暴力,像杨国福,像吴德海,像那个‘老先生’。他们看起来很强大,可以随意决定别人的命运,可以掩盖真相,可以践踏规则。但这种力量是虚的,因为它建立在恐惧和压迫之上。一旦人们不怕了,这种力量就土崩瓦解。”
“就像今天,那个凶徒有刀,有车,想杀我。但马支书、孙小海、那么多乡亲,他们怕了吗?没有。他们拿着锄头、铁锹就冲上来了。为什么?因为他们相信,他们保护的不是我楚峰这个人,而是在保护他们自己的土地,自己的生活,自己心里的那份公道。”
楚峰转过头,看着奚梦瑶的眼睛:“第二种力量,就是这种相信的力量。相信善恶有报,相信天理昭昭,相信一个人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不用对谁卑躬屈膝,不用出卖良心。这种力量看起来很软,很慢,但它扎在人的心里,是杀不死、灭不绝的。李县长有这种力量,你有,我有,花谷的乡亲们也有。”
“所以,如果真有一天...”楚峰握紧奚梦瑶的手,十指相扣,“我们不是为了某个口号、某个主义去牺牲,我们是为了不让这种相信的力量消失,不让那些像陈老栓一样的人白白死去,不让我们的孩子将来活在一个是非颠倒、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如果是这样,我想我不会后悔。你会吗?”
奚梦瑶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但她在笑。她摇摇头,将脸埋进楚峰怀里:“不会。你在哪,我在哪。对在哪,我在哪。”
窗外,夜色深沉,山风穿过山谷,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呜咽,又像是某种古老的回响。花谷的灯火在黑暗中倔强地亮着,一点,两点,连成一片,像是洒落在人间的星河。
远在数百里外的省城,一栋高档公寓的顶层,一个身影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城市的万家灯火。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半边脸,那是一张保养得宜、看不出具体年龄的男人的脸。
电话那头传来恭敬而焦虑的声音:“...花谷那边失手了,人被抓了。督导组反应很快,郑国锋亲自去了,还加派了人手。吴德海那边虽然暂时稳住了,但恐怕撑不了多久。老爷子,下一步...”
被称作“老爷子”的男人缓缓转过身,脸隐没在阴影中,只有手中的雪茄烟头明明灭灭。
“慌什么。”他的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笑意,“棋才下到中盘,胜负未定。他们想钓鱼,我们就多放些鱼饵。告诉‘影子’,启动b计划。另外,给那位‘朋友’递个话,是时候让他那位在京城的老领导,说句话了。”
“是。那...楚峰和那个女记者...”
“先留着。”老爷子吐出一口烟圈,看着它在空中缓缓消散,“活人有时候比死人有用。死人只能让人愤怒,活人...可以让人犯错。我倒要看看,这位‘楚青天’,能清高到几时。”
电话挂断。老爷子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水晶杯中荡漾,映出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
他举杯,对着窗外虚空示意,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敬人性,敬贪婪,敬这永不变质的...权力。”他一饮而尽。
夜色,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