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那无声却撼动灵魂的共鸣,在翰渊阁死寂的空气里回荡了许久,才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阿檐瘫坐在柜台后的旧椅子上,浑身虚脱,指尖残留着触碰无形心弦后的灼热麻痹感。那枚从琴腹掉出的、用红纸包裹的泥土小包,静静地躺在积灰的柜台上,纸上那只振翅欲飞的墨色小鸟,仿佛正用无形的眼睛凝视着他。
癸七的沉默撤离,星界的毫无动静,以及这把琴的异常共鸣,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可能性:他之前的行动,或许并未真正解决问题,而是触及了某个更深、更危险的层面。他需要验证,需要知道这把琴的“声音”,究竟能穿透多远,能唤醒什么。
最直接的试验场,自然是那片一切开始的源头——废弃纺织厂的锅炉房。
几天后的一个灰霾尤其浓重的下午,天色阴沉得如同傍晚。阿檐用一块厚实的、打着补丁的旧蓝布,将古琴仔细包裹、捆好,背在身后。琴身沉甸甸的,压在他的肩胛骨上,像背负着一个沉默的誓言。他再次锁上书店的门,踏入了那条熟悉而令人窒息的路径。
越靠近厂区,空气越发凝滞。灰色的丝线虽然不再活跃地蔓延,但那种浸透一切的死寂感,却有增无减。锅炉房那扇被癸七暴力破开的铁门,依旧扭曲地敞开着,像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
阿檐侧身挤进那个边缘锐利如犬牙的破洞。内部景象与他离开时几乎无异:厚厚的煤灰,纵横的锈蚀管道,地面那片暗红色、微微隆起的土地,以及那截斜刺而出、闪烁着冰冷微光的“定脉针”尖端。唯一的不同是,空气中那股狂暴的能量乱流已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没有走向中央那片危险区域,而是在距离隆起的土地几步远的地方,靠近那根曾经传来异常震动的锈蚀铁管,缓缓蹲下身。他解下背上的琴,小心翼翼地揭开蓝布,将古琴平放在一块相对干净、平整的水泥地面上。
然后,他从随身携带的一个洗得发白的布袋里,一件一件地,取出那些曾经在此地共鸣过的旧物:
老装订工的黄铜顶针,被他轻轻放在琴头右侧的地面上。
巡夜人的乌黑灯花,置于琴尾左侧。
卖油老妇灯油浸润过的那片土地,虽无法移动,但他面朝那个方向。
来自远郊的、用红布包裹的那捧泥土,他解开布包,将泥土均匀地撒在古琴的周围,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圈。
最后,是铜铃儿的那颗画着笑脸的芝麻糖和哑巴铜铃,放在琴身正前方。
这些信物黯淡无光,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灵性。但当它们被再次摆放在古琴周围时,一种极其微弱的、如同残烛余烬般的联系,似乎又被重新连接了起来。
阿檐没有试图去“弹奏”。他甚至没有闭上眼睛去刻意观想。他只是盘膝坐在古琴之后,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那无弦的琴面。他放松心神,不再强行凝聚那些情感记忆,而是让它们如同溪流般,在自己心间自然流淌。
起初,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锅炉房内永恒的、压抑的死寂。
几分钟后,或许是感应到了周围那些同源却微弱的“记忆场”的存在,或许是捕捉到了阿檐心中那不加掩饰的情感流淌,那把沉寂的古琴,开始发生变化。
先是琴身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如同沉睡者无意识的翻身。紧接着,一种低沉、持续、几乎无法用耳朵捕捉,却能通过地面清晰传导到人骨骼深处的嗡鸣,从琴体内部弥漫开来。这嗡鸣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搅动着周围凝滞的空气。
随着嗡鸣的持续,异象发生了。
在古琴上方寸许的空气中,毫无征兆地,开始浮现出一些模糊的、不断扭曲变幻的光影。
这些光影没有颜色,只有明暗的对比,如同被水浸湿的墨迹在宣纸上洇开。它们的轮廓极不稳定,边缘不断地消散又重组,始终无法凝聚成清晰的形象。
但阿檐能辨认出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