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是完全的、雪一样的空白。空白的纸页,在柜台这片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具有某种吸光性,又仿佛在隐隐散发着微光,等待着什么去填充。
他的右手食指和拇指,下意识地又开始相互摩挲起来,感受着指尖那层早已洗不掉、浸入肌理的墨茧和硬痂。但这一次,他指尖捻搓的,不再是那些无形无质、牵扯命运的情感丝线。
他或许再也不是那个试图编织、修正他人命运的织网者学徒了。也不完全是这个只想在凡尘俗世里寻个角落“安静待着”的书店看守。
那么,他是什么?
他看着眼前这本空白的、仿佛蕴含着无限可能的册子,一个词,悄然浮现在他疲惫却异常清晰的脑海中。
修补匠。
不,或许更准确地说,是……记录者?或是……守护者?
他抬起头,目光有些恍惚地穿过菱形窗格上积攒的薄薄灰尘,望向窗外那片已被璀璨灯火与深沉夜色共同笼罩的城市天空。在他凡人的肉眼无法看见的更高维度,星辰织就的、庞大而复杂的命运之网,想必依旧在按其亘古不变的规律缓缓流转。但不知为何,他仿佛能“感觉”到,在那片浩瀚而冰冷的光网之中,有一缕极其细微的、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银灰色的丝线,悄然地、永久性地嵌入了其中。它不再是那种带来污染、死寂与遗忘的丑陋灰色,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内敛、甚至带着些许温润的颜色,如同历经岁月摩挲的古银器表面自然形成的包浆,带着时光沉淀下来的独特质感与厚重。它并不耀眼,甚至刻意保持着黯淡,但它的存在本身,似乎让整张光网,多出了一种……非秩序所能解释的、必要的韧性与……微妙的平衡?
遗忘,或许并不总是敌人。有时,它也是一种……必要的慈悲?一种让真正的新生得以悄然萌发的……寂静土壤?
阿檐收回目光,再次看向柜台上那本空白的册子。他伸出手指,用指尖在旁边那方端砚里蘸了一点墨迹——那墨迹,似乎也因为书店整体的变化,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漆黑、润泽,带着一股内敛的活力。
他的笔尖,悬在了雪白纸页的上方。
第一个故事,该从哪里开始记录呢?
是从那把握痕深深、承载了半生劳作的铜扳手开始?还是从那只空缸里曾经氤氲的热气与人间烟火味开始?或者……是从地底深处,那一声漫长、沉重,却最终归于释然的叹息开始?
他犹豫着,笔尖在纸张上方微微颤动。
而在他身后,书店更深处的阴影里,那方作为一切起点的端砚裂缝中,那株嫩绿的、象征着新生与希望的青苔,在无人察觉的绝对黑暗里,正悄悄地、顽强地……又向上探出了微不可察的一丝毫厘。
夜色,温柔而坚定地笼罩了整个津港城。星辰在上,尘网在下。而他,这个曾被放逐的学徒,如今的记录者与守护者,正坐在一家名为“翰渊阁”的旧书店柜台后,守着一盏孤灯,一笔一划地,试图为这座正在遗忘与记忆之间寻找着自身平衡的城市,写下……属于它的、新的序曲。
只是,此刻的他或许还未曾深思,这本突然出现的空白册子,究竟是来自这片土地与书店无声的认可与馈赠,还是……某种更高层面存在的、一场新的、更为漫长的试炼的开端?
笔尖,终于落下。一个饱满的墨点,在空白的纸页上,缓缓晕开,如同滴入静水的墨,预示着无数可能。
故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