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七离去时留下的那一小撮冰冷星尘,最终被一阵从破损窗户吹入的穿堂风彻底卷起,混入了纺织厂地面上那层积年的、混合着棉絮和铁锈的灰尘之中,再也寻不见一丝痕迹。厂房内重归寂静,但这寂静,与之前那种剑拔弩张的对峙感截然不同。它是一种……疲惫的、如同大病初愈后的虚脱般的宁静。空中那些曾因能量扰动而飞舞的棉絮,似乎也落定得更快了一些,缓缓沉降。
瘫倒在地的阿檐,沉浸在这片奇异的宁静里,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如同退潮后搁浅的鱼,艰难地挣扎着回到了意识的岸边。他的眼皮沉重得像是被粘合在了一起,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视线先是一片模糊,只能看到头顶高处那方破损的玻璃天窗外,一片雨后初晴的、水洗过般的浅蓝色天空。一道微弱的、金红色的夕阳余晖,斜斜地投射下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形成一道朦胧的光柱,光柱里,无数细微的尘埃如同金色的精灵,缓缓浮动。
他尝试动了动手指,一阵撕裂般的酸痛立刻从四肢百骸传来,尤其是胸口,仿佛被一块巨石狠狠碾过,连呼吸都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味。他记得自己吐了血。但此刻,除了深入骨髓的无力和疼痛,一种更深层的……被掏空了的虚脱感,占据了他的身心。像是有什么一直紧绷着、支撑着他的东西,终于彻底耗尽了。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后背靠坐在一旁冰冷坚硬的机器底座上。目光略显茫然地扫过眼前的景象。那台巨大的纺织机依旧如同沉默的巨兽般矗立着,表面覆盖的那层灰色菌毯依然存在,但……感觉不同了。它们不再是那种粘腻的、仿佛活物般令人不安地蠕动着的状态,而是变得……沉寂了下来,颜色似乎也褪去了一些令人心悸的死灰,多了几分如同年代久远旧瓦片般的沉静。仿佛一道深深的伤疤,虽然依旧狰狞触目,但已经开始结痂,不再溃烂流脓。
他感觉不到癸七那冰冷的存在了。也感觉不到地底那个古老存在散发出的、令人心智麻木的沉重压迫感。空中,他那片勉强维系住的情感织物,早已消散于无形。但它似乎并没有完全白费。一种极其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平衡,如同一层刚刚凝结的、薄而脆的新冰,覆盖在这片区域之上,隔绝了某种更深层次的混乱。
他休息了很久,只是靠着机器,静静地呼吸,直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出黄昏时分暖融融的橙黄色。远处,模糊的市井声响重新渗透了进来——自行车的铃铛声,小贩隐约的叫卖声,还有不知谁家传来的一两声狗吠。这些平凡生活的噪音,在以往只会加剧他感官的负担,但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尘埃落定后的……安心。
他扶着冰冷粗糙的机器外壳,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松软的棉花上,虚浮无力。他没有再去看那台纺织机,也没有去理会散落在地上的那些旧物——那把握痕深深的铜扳手、那只空了的、曾经盛满老汤的搪瓷缸、还有那只粗陶瓮。它们的使命,或者说,它们在此地扮演的角色,似乎已经暂时完成了。
推开纺织厂那扇沉重的、被癸七撕裂出狰狞缺口的铁门,傍晚略带凉意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街道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饭菜香气和淡淡的汽车尾气味。夕阳将他的影子在身后空旷的厂区空地上拉得很长、很淡。
他沿着熟悉的街道,慢慢地往回走。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和虚弱,但一种奇异的、近乎轻盈的解脱感,却在他心底悄然滋生。那是一种……卸下了某种他从未主动要求承担、却仿佛自他来到此地便无形中压在他肩上的重担后的感觉。
路过王记粮油铺时,他下意识地朝里面望了一眼。店铺里已经亮起了昏黄的灯光,王婶正坐在柜台后面,就着灯光专注地打着毛线,侧影显得平静而安详。而那个叫小宝的男孩,正蹲在门口的水泥台阶上,用一根随手捡来的小树枝,小心翼翼地逗弄着一只路过的、毛色斑驳的花猫,嘴里还发出不成调的“喵喵”学叫声。孩子的脸上,虽然还残留着一丝大病初愈后的苍白,但那双原本有些黯淡的眼睛里,已经重新闪烁起属于孩童的、灵动机敏的光彩。阿檐甚至无需刻意去“观看”,就能模糊地感觉到,缠绕在孩子身上的那些命运丝线,虽然依旧比常人黯淡纤细,但那种令人心悸的、代表枯萎与终结的灰白死寂,已经褪去了,如同被一场甘霖洗过,透出了底层微弱却顽强搏动着的生命底色。
阿檐没有进去,也没有打招呼,只是在门口略微停顿了片刻,仿佛只是为了确认这份安宁的真实,然后便继续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前走去。
回到翰渊阁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书店门口的狭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一盏老旧的路灯杆子立在那里,灯泡发出滋滋的轻微电流声,投下一圈昏黄而孤独的光晕。他推开那扇熟悉的、沉甸甸的木门,门轴发出惯常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熟悉的、混合着陈旧纸页和淡淡墨香的气息,立刻如同温暖的潮水般将他包裹。这气息,比他清晨离开时,似乎……更加醇厚、更加沉静,也更加令人心安了。地板上,再也闻不到往日梅雨天里总会泛起的、那股带着铁锈味的潮湿霉气。
他没有开灯,借着从临街窗户透入的微弱路灯光与远处霓虹折射来的暧昧光彩,摸索着走到柜台后面,几乎是瘫倒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里。全身的骨头和肌肉都在叫嚣着极度的疲惫。他闭上眼,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这书店里独有的空气。
也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柜台靠近墙角的一角。
那里,原本空着、只积着一层薄灰的地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件东西。
是一本册子。
一本崭新的、封面是一种略显粗糙的米黄色厚纸的空白册子。册子不大,比他平时用来记录书单的本子要厚实一些,没有任何字样或装饰,散发着一股新鲜纸张和廉价浆糊的、朴实无华的味道。
它就那样静静地、坦然地放在那里,仿佛它从一开始就属于那个位置。但阿檐清晰地记得,他早上离开时,那里绝对是空的,只有木头本身的纹路。
是书店……自己拿出来的?还是……
他伸出因为虚弱而有些不受控制般微微颤抖的手,指尖轻轻地抚上那空白的封面。纸张的触感粗糙而温暖,带着一种未被书写过的、充满可能性的朴素。一种莫名的、近乎本能的冲动,让他小心翼翼地翻开了硬纸板做的封面,露出了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