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馥心领神会:“东翁高明。这是明敲西山,暗指福州,敲山震虎。若福州那边陈远的人真有猫腻,或与什么不干净的人有牵扯……”
李鸿章摆摆手,止住他的话头,眼中神色莫测:“做好我们的事便是。朝鲜那边,日人得寸进尺,朝廷主战主和议论不休,这才是当前重中之重。陈远……且让他再蹦跶几下。待朝鲜事定,再论其他。”
福州,船政局后门码头。
刘水生匆匆找到正要指挥装船的管事老吴,递上一小坛绍兴黄和一块碎银,陪着笑说了“远亲搭船”的请求。
老吴接过酒,嗅了嗅,脸上露出笑意,但听到带病孩的妇人,又皱了皱眉:“水生啊,不是老哥不帮忙,这船是公家的,带私人……不太合规矩。而且孩子有病,哭闹起来,或是过了病气……”
刘水生连忙道:“吴管事,我那表姐极安静,孩子也懂事,就是水土不服,想换个清静地方养养。只到琅岐,绝不添乱。这点心意,您买包烟抽。”他又塞过去一小串铜钱。
老吴掂量着酒和钱,看了看天色,又瞥了一眼不远处似乎开始逐屋搜查的胥吏队伍,嘟囔道:“真是麻烦……罢了,谁让赵师傅面子大。让你‘表姐’收拾利索点,半刻钟后,船在后头小码头解缆,过时不候!记住,上船后待在底舱货堆边,别出声!”
“多谢吴管事!”刘水生大喜,连忙跑回报信。
赵德山得知老吴已答应,虽略松口气,但心中那股不安却未消散。他看了一眼被杨芷幽紧紧抱着的孩子,又看了看手中那冰冷的铁盒。运输船是眼前的生路,但终究被动;海上暗线渺茫,却可能通往真正的主动。
“杨姑娘,我意已决。”赵德山将铁盒塞进杨芷幽随身包袱的夹层,声音极低却清晰,“你们先上船去琅岐,暂避风头。这信号之物你收好。若在琅岐觉不安,或事有不对,可寻机至岛上面海高处,依此法尝试。我也会……尽快安排更稳妥之法。”
这是两条腿走路的策略。先求眼前脱险,再图根本解决。
杨芷幽深深看了赵德山一眼,将铁盒藏好,重重点头:“大恩不言谢。赵师傅,你们也务必小心。”
没有更多时间告别。刘水生帮着拿起简单行李,赵德山在前探路,避开搜查队伍的方向,三人迅速潜往后门小码头。
那艘单桅的运输船已经装货完毕,老吴正不耐烦地站在船头催促。杨芷幽压低斗笠,抱着孩子,在刘水生的搀扶下,匆匆踏过跳板,钻进昏暗肮脏的底舱,隐没在一桶桶桐油和箱笼之间。
跳板收起,缆绳解脱。小船晃晃悠悠,驶离码头,沿着闽江支流,向宽阔的江口、向暮色渐起的大海方向漂去。
赵德山和刘水生站在渐渐昏暗的岸边,望着小船消失在河道拐角,久久无言。他们送走了最大的风险,也送走了沉甸甸的责任。
“师傅,我们回去吗?”刘水生问。
赵德山收回目光,脸上疲惫与坚毅交织:“回去。官府的人,怕是已经查到我们屋外了。”
他必须回去,面对盘查,应对可能的怀疑,继续扮演好那个兢兢业业、只为技术操心的西山匠师。而心底,他已开始盘算,如何动用可能即将抵达的、来自京城的密使力量,以及……是否应该主动做些什么,去接应那条漂泊在海上的、更加不确定的暗线。
风,从海上来,带着咸腥与不安,吹动了闽江口层层叠叠的浪。
闽江口外,夜色初降。
“海鸥号”勘测船在晚风中轻轻摇摆。船长老周刚刚记录下又一轮观测数据:那艘日本双桅帆船在天黑前转向东南,消失在海平线下。
“头儿,西北方向,琅岐岛那边,好像有灯光闪烁,不太像渔火。”了望的水手指着远处。
老周举起望远镜,仔细看去。暮色苍茫中,琅岐岛东侧一处临海山崖上,确有一点微弱的光亮,明灭不定,似乎……有着某种规律?
他心中一动,立刻翻出出发前冯总管秘密交代的那本薄薄的信号手册,就着船舱口透出的微弱灯光,快速比对。
明、灭、长明、短灭……频率和间隔……
老周的手猛地顿住,瞳孔收缩。
这闪烁的规律,与手册上记录的、最高优先级等待回应的那个求救信号,不完全一致,却有着惊人的相似性!像是……尝试模仿,或者因不熟练而产生了偏差?
“转舵!靠过去!保持隐蔽,灯火管制!”老周压低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所有人,睁大眼睛,注意海面任何动静!注意可能出现的回应灯光或船只!”
“海鸥号”如同暗夜中的幽灵,调整风帆,悄然撕破波浪,朝着那点微弱而可疑的闪光,缓缓驶去。
风起于青萍之末。福州城内的搜查,北京衙门的算计,闽江口外的等待,以及那艘驶向孤岛的小船和船上命运未卜的母子……所有细微的波澜,正被无形的引力牵引着,汇向一场谁也无法预料的风暴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