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老周点头,“请夫人收拾一下,我们即刻乘舢板回大船。此地不宜久留。大船上有一些常用药材,也有略懂医术的兄弟。到了岚屿,更有安置之处。”
没有多余废话,直接安排转移。这份干脆利落,让杨芷幽心中最后一点疑虑消散。她不再犹豫,迅速将几样紧要物品包好,用布带将依旧昏睡的儿子牢牢缚在胸前。
老周示意一名队员上前帮忙,另一名队员在前探路。一行人如同夜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滑下陡峭的崖壁,回到藏舢板处。
当小舢板载着四人,无声地划破平静的海面,驶向黑暗中那艘轮廓模糊的大船时,杨芷幽回头望了一眼越来越远的琅岐岛崖壁。那里,曾是她绝望中发出求救信号的地方。
海风冰冷,但她抱着儿子的手臂,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微弱的暖意。
陈远,你的后手……真的接到了我们。
福州,船政局,赵德山住处。
“咣当”一声,房门被粗暴推开。两个打着灯笼的胥吏,在一个船政局小吏的陪同下,闯了进来。灯笼的光将狭小的房间照得通明。
赵德山早已收拾停当,正坐在桌边就着灯光看一张图纸,刘水生在一旁研墨,仿佛一切如常。见到来人,赵德山放下图纸,起身拱手:“几位差爷,这是?”
“奉上命,核查匠役名册,点验居所。”领头的小吏面无表情,展开名册,“你就是西山制造局派来的匠师赵德山?他是你徒弟刘水生?”
“正是。”
胥吏的目光在屋内扫视。房间狭小简陋,一览无余:一张通铺,一张旧桌,两个木箱,一些零散的工具和图纸,墙角堆着些换洗衣物和杂物。没有任何异常。
“就你们两人住?没有旁人?”胥吏问。
“回差爷,就师徒二人。”赵德山语气平稳。
胥吏走近通铺,用灯笼照了照,又掀开床板看了看下面,空空如也。另一个胥吏走到木箱前,踢了一脚:“打开看看。”
赵德山上前打开箱子,里面是些私人物品和几件厚衣服。胥吏伸手进去翻检了一下,没发现什么。
小吏看了看名册,又看看赵德山:“听说你还有个‘远亲’来投奔?人呢?”
赵德山心中凛然,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确有此事,是我一个远房表姐,带着个生病的孩子,从南边逃难过来,想托我寻个活计。可船政局规矩严,女眷孩子怎能留宿?昨日我便给了她些盘缠,让她先去城外亲戚家暂住了。”他叹了口气,“兵荒马乱的,都不容易。”
这套说辞是他早就想好的,半真半假,情理上也说得通。
胥吏盯着他的脸看了几秒,似乎没看出破绽,又环顾了一下确实没有第三个人居住痕迹的房间,终于点了点头,在名册上打了个勾:“既是走了,便好。近来严查匪类,尔等安分守己,莫要招惹是非。”
“差爷放心,我等只知埋头做工,不敢多事。”赵德山连忙道。
搜查的人终于离去,房门被重新关上。赵德山和刘水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后怕和庆幸。幸亏转移及时!
“师傅,杨姑娘她们……应该上岛了吧?”刘水生低声问。
“但愿一切顺利。”赵德山走到窗边,望着东南方向漆黑的夜空,心中却无法平静。转移只是第一步。杨芷幽身上带着信号装置,她会用吗?岚屿的人能看到吗?即使接上头,茫茫大海,前往那个传说中的“岚屿”,又是一段凶险未知的旅程。
而他自己,刚刚应付过去一次搜查,但李鸿章的施压、船政局内部的倾轧,绝不会就此停止。他必须尽快与京城派来的人取得联系。
仿佛回应他的想法,后窗再次传来轻微的叩击声,这次是两短一长,一短两长——是出发前与冯总管约定的、京城来人的联络暗号!
赵德山精神一振,快步走到窗边。
北京,陈远书房。
烛光下,陈远面前摊开两份刚刚收到的密信。
一份来自天津的德国领事馆密迪士,回复了他关于鱼雷艇图纸的询问,语气热络,表示“敝国克虏伯厂及希肖船厂对此类前沿设计素有研究,若陈大人有兴趣深入探讨,价格与交付方式均可商议”,并隐约提及“英人对此亦十分关注,然其条件或更苛刻”。
另一份,则是冯墨通过特殊渠道送来的急件,只有寥寥数语:“鹤已南飞,三日可达。闽海波涛,似有异动,周报:见疑似鳞光,已近观之。”
“鹤”指的是他派出的密使高鹤。“鳞光”……是岚屿勘测队周振海的代号!“似有异动,已近观之”——周振海发现了异常,并且已经靠近观察!
陈远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高鹤即将抵达福州,而岚屿那边似乎也有了动作。这两条线,是否会因为那个“旧檐需固”的密语而提前交汇?
他起身,再次走到东亚海图前。目光在福州、琅岐岛、岚屿大致方位之间来回移动。朝鲜的危机在北方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而他布下的南方暗棋,却似乎因为某个意想不到的变数,正在被提前激活。
是福是祸?
他无法预知。但他知道,自己数月乃至数年前埋下的那些种子——技术理念、海外基地、隐秘人脉、血脉羁绊——正在历史的土壤下悄然萌动,相互缠绕。
绝地反击,从来不是一蹴而就。它是在至暗时刻,依然能冷静布子,在看似绝望的退路中,埋下逆转的根系。
夜还很长。海上的风,京城的暗流,都在涌动。
他吹熄了蜡烛,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唯有眼中一点微光,如同海岬上那盏不灭的孤灯,穿透重重迷雾,望向不可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