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海外,岚屿。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海平线上的薄雾,勾勒出岚屿锯齿状的黑色轮廓时,站在“海鸥号”船头的杨芷幽,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海市蜃楼。
这不是她想象中蛮荒的礁石。岛屿主体是一座被茂密植被覆盖的丘陵,面向他们驶来的这一侧,是天然形成的、呈新月形环抱的深水湾。湾内波澜不惊,海水澄澈,隐约可见水下人工铺设的简易码头木桩延伸出来。码头上方,依着山势,错落搭建着数十间屋舍,多是竹木结构,覆着厚厚的茅草或棕榈叶,与山色融为一体,若非仔细分辨,几乎难以察觉。
更让杨芷幽心惊的是海湾两侧高耸的岬角上,明显经过修整的平台上,矗立着两座……炮位?虽然用枝叶和渔网做了巧妙的伪装,但那黑沉沉的炮口轮廓和用于调整射界的简易轨道,绝逃不过她这位曾统帅过千军万马、与洋枪洋炮打过无数交道的眼睛。
“夫人,我们到了。”老周(周振海)走到她身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与紧张,“这就是岚屿。请随我来,小心脚下。”
舢板再次放下,载着杨芷幽母子和老周等几人,缓缓靠向那座简陋却坚实的码头。码头上已有十几人等候,男女老少皆有,衣着朴素但整洁,面容大多黝黑粗糙,眼神却明亮锐利,带着久经风浪的沉静和好奇。他们无声地协助系缆、搭板,动作麻利默契,显然训练有素。
一个约莫四十余岁、身材敦实、脸上有道浅疤的汉子越众而出,对老周点头:“周队长,辛苦了。”他的目光随即落在抱着孩子的杨芷幽身上,没有过多审视,只沉稳地拱手:“属下张礁,暂管岛上庶务。夫人一路劳顿,住所和大夫都已备下,请随我来。”
没有多余的寒暄与询问,只有干净利落的安排。杨芷幽心中稍定,点头致谢,抱着陈海踏上了岚屿的土地。
她立刻感受到了不同。脚下的道路虽也是土路,却平整结实,两侧有简易的排水沟。路旁的屋舍排列有序,区域划分似乎有章法:居住区、仓储区、工坊区……甚至远处还有一片开垦出的菜畦和鸡舍。空气中弥漫着海腥、木材、烟火和淡淡药草混合的气味。
最重要的是人。这里的人,无论男女,行走间都带着一种 purposeful(目的明确)的节奏,见面点头示意,低声交谈,绝无市井喧哗。他们看她的目光有好奇,但更多的是平静的接纳,仿佛她的到来早已在预料之中,或是这海外孤岛上,早已习惯了接纳来自各方、带着不同故事的“自己人”。
张礁将她引至一处位于居住区边缘、相对僻静独立的竹屋。屋内有简单的竹床、桌椅、柜子,甚至还有一个可以生火取暖、兼具炊煮功能的小泥炉。窗户开得很大,蒙着细密的纱网以防蚊虫,光线充足。床上铺着干净的草席和薄被。
“条件简陋,委屈夫人了。”张礁道,“李大夫马上就到,他是岛上最好的郎中,早年随船跑过南洋,见过不少疑难杂症。厨房已备了米粥和清水,夫人和孩子可先用一些。”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一个背着药箱、须发花白的老者便匆匆赶来,正是李大夫。他先是向杨芷幽微微颔首,随即目光便落在她怀中的陈海身上:“夫人,请将小公子放下,容老朽诊视。”
诊治的过程细致而安静。李大夫诊脉、观色、问询(杨芷幽简略告知了之前的病情和用药),又查看了李掌柜所赠的药材,频频点头:“京里那位同行用药甚是对症,安宫牛黄丸确是该用之时。小公子外邪已去大半,如今是正气大亏,需徐徐温补,静养为上。岛上药材虽不齐全,但一些温中补气的草药尚可自采,老朽这就调整方子。切记,不可再受风寒惊吓,饮食务必清淡细软。”
他开了方子,又亲自去煎了一碗安神的汤药送来,看着杨芷幽给孩子喂下少许。或许是到了相对安稳的环境,或许是药力持续作用,陈海虽然仍未醒转,但呼吸愈发平稳,紧蹙的小眉头也舒展了些许。
直到此时,杨芷幽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真正略微松弛。她将孩子小心安置在床上,盖上薄被,转身对一直守候在旁的张礁和李大夫深深一福:“二位大恩,没齿难忘。”
“夫人言重了。”张礁连忙侧身避礼,“大人早有安排,岚屿本就是为……为需要的人准备的避风港。夫人与公子安心住下便是。岛上虽清苦,但粮食、淡水、基本药物尚可自足,安全亦有保障。夫人若有任何需要,随时告知。”
他没有问她的来历,没有问孩子的父亲,只是陈述事实,给予承诺。这份分寸感,让杨芷幽既感激,又再次深深体会到陈远布局之周密、御下之严谨。这座岛,这些人,就是他为自己、或许也为其他“不可言说之人”准备的诺亚方舟。
送走张礁和李大夫,杨芷幽坐在床边的竹椅上,望着儿子沉睡中仍显苍白的小脸,又透过窗户,望着远处海湾波光粼粼的海面,以及更远处海天一色的苍茫。
这里安全,隐蔽,有基本的秩序和医疗。陈海活下去的机会大增。
但这里也是孤岛,与世隔绝,前途未卜。
陈远……知道我们已经在这里了吗?
他下一步,会怎么做?
而我们,又该如何自处?
**江西袁州,萍乡附近山区,一处名为“竹溪坳”的偏僻村落。**
这里表面看来与赣西无数山村无异,背靠竹林,面朝溪流,几十户人家散居,以种茶、伐竹、烧炭为生。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村后密林深处,依着山势和溪流,另有天地。
清晨,薄雾尚未散尽,山坳深处的演武场上,已响起整齐的呼喝与金铁交击之声。
近百名精壮汉子,分成数队,正在操练。一队练习火枪射击,靶子设在百步外的山壁上;一队练习近身格斗与短刃刺杀,动作狠辣简洁;还有一队在操作几门保养得极好的劈山炮,进行着快速架设与瞄准训练。他们的衣着与寻常山民无异,但动作之整齐、神情之专注、身上那股子隐隐的煞气,绝非普通乡勇团练可比。
场边高地上,王五抱臂而立,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细节。他比在北京时更黑瘦了些,但筋骨似乎更显精悍,站在那里,就像山崖上一块沉默的礁石。
“第三队,装填慢了半息!重来!”
“火枪队,左三,你的持枪手不稳!加练五十次据枪!”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一个文士打扮、约三十许岁的女子端着一个粗陶碗走过来,碗里是冒着热气的姜茶。“五哥,歇会儿,喝口茶。孩子们练了一早上了。”女子面容清秀,眉眼间透着干练与沉静,正是苏文茵。她如今是这“竹溪坳”实际上的大管家,从粮食储备、衣物缝补、伤病医治到与周边村落的低调往来、账目管理,一肩挑起。
王五接过碗,一口饮尽,目光仍未离开演武场。“练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大人将这点家底托付给我们,不容有失。”
“我明白。”苏文茵也望着场中那些挥汗如雨的汉子,轻声道,“雷大哥那边来信了,栖霞谷一切安好,新到的两批‘家伙’也藏稳妥了。上海的李掌柜(李铁柱)前日也捎来口信,说江上近来不太平,日本人的商船和打着商船旗号的测量船,在吴淞口外出没频繁。他提醒我们,南边也要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