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必是确知,但任何异常都可能引起注意。一个带着病孩的陌生妇人出现在船政局,又突然消失,若有人深究,总是破绽。”高鹤沉声道,“你们二人,此后行事要加倍小心。仿造的差事,要做得无可挑剔,甚至要比船政局本地的匠人更守规矩、更出色。账目物料,一笔一笔都要清楚明白,随时准备应对核查。同时,眼睛要亮,耳朵要灵,留意船政局内、福州官场,任何与日本、与海防、与‘余孽’清查相关的风声。”
他看向赵德山:“赵师傅,你是技术领头人,身份相对超然,有些事你可以‘不经意’地透露给沈葆桢或他身边的人——比如,抱怨船政局匠人守旧、物料以次充好、影响快艇性能,以至于担心无法向醇亲王交差等等。将他们的注意力,更多地引到内部矛盾和差事本身上来。”
赵德山会意:“明白,祸水东引,同时自显清白。”
“至于寻找更安全联系渠道之事,”高鹤声音更低,“暂时搁置。眼下任何非常规的联络尝试都可能带来风险。你们稳住这里,就是大功一件。后续若有指令,我会通过新的方式联系你们。”
窗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夜深沉。福州,这个风暴最初登陆的地方,表面上似乎随着杨芷幽的离开而恢复了平静,但水下,因各方博弈而激起的暗流,却从未停止涌动。
紫禁城,养心殿东暖阁。
李鸿章将一份奏折抄件轻轻放在慈禧太后的炕几上,垂首道:“太后,这是北洋呈报的朝鲜近日详情,及……关于快艇发射火器一事的补充说明。”
慈禧斜靠在软枕上,戴着长长玳瑁指甲套的手指,慢慢翻阅着。她的脸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这么说,是倭人先逼近挑衅,我方才放了一响……那叫什么?火箭?”慈禧慢悠悠地问。
“回太后,据报确是如此。此物乃西山制造局新试制之器,威力声响颇巨,然准头不佳,此次未伤及日舰分毫。”李鸿章语气平稳,听不出倾向。
“醇亲王前几日来,可是把这‘火箭’和快艇夸上了天,说是什么海防新利器,小巧灵动,足可震慑倭人。”慈禧抬了抬眼,“你怎么看?”
李鸿章微微躬身:“太后明鉴。快艇迅捷,利于侦察通讯,确有其长。然体量过小,难当大战。此次侥幸未酿成大衅,实赖日人亦不明我虚实,且我大船在后为慑。若真恃此小艇与彼铁甲巨炮相抗,无疑以卵击石。至于那火箭,新奇有余,实用未卜,且耗资不菲。我朝海防,首在稳固根本,购置巨舰,练强水师,此乃正途。些许奇巧之物,可为辅助,断不可为主。”
他既未完全否定快艇的价值(免得显得心胸狭窄),又将其定位在“辅助”,同时强调巨舰水师才是根本,并暗指“火箭”等物“耗资不菲”,可能挤占正经海防经费。
慈禧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将抄件放下:“倭人嚣张,朝鲜事不能软。但也不能贸然开启战端。告诉北洋,严加戒备,持重应对。至于那快艇和火箭……既然醇亲王觉得有用,就让他和陈远再仔细琢磨琢磨,报个详细的章程和用度上来。朝廷的钱粮,要花在刀刃上。”
“嗻。”李鸿章应道。太后的话,看似各打五十大板,既支持了强硬立场,又没有明确支持醇亲王对“新器”的过度热衷,还留下了“报章程用度”这个后手——这无疑是他可以介入和制约的环节。
退出养心殿,李鸿章走在长长的宫道上,面色沉静。太后的态度,在他的预料之中。利用太后对“靡费”的敏感和对“根本”的看重,来制约醇亲王和陈远在“奇技”上的扩张,是他娴熟的政治手腕。
下一步,就是在“章程和用度”上做文章了。他得让手下的人,好好“帮”西山制造局算算这笔账。
长江口外,夜雾迷离。
一艘吃水颇深、挂着普通商号旗的二桅帆船,正借着夜色和微弱的东风,缓缓驶向东南。船舱底部,压舱石被巧妙地掏空了一部分,里面紧塞着几包用油布密封的书籍、几捆用茅草包裹的崭新农具、十几袋特别的粮种,以及几个小箱子,里面是李大夫开出的珍贵药材和冯墨挑选的几件精密小工具。
船老大是个满脸风霜的老舵工,嘴紧,胆大,收钱办事。李铁柱没有亲自押运,甚至没有露面。他只是通过中间人,高价雇了这条船和这个人,指定的交货海域,是一片远离常规航线的复杂岛礁区,届时会有挂着特定渔灯的小船来接应。
风险依然存在,但已是化整为零后,当前形势下最可行的方案。帆船融入茫茫夜海,如同投入巨网的一颗水滴,能否顺利抵达岚屿那片渴望补给的“礁石”,仍是未知之数。
涟漪已从中心扩散,触及了棋盘的每一个角落。执棋者审时度势,调整落子;棋子们各司其职,应对浪涛。而大海深处,真正的风暴,似乎还在积蓄着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