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李鸿章府邸,书房。
西洋自鸣钟的滴答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伴随着另一种更密集、更有节奏的声响——那是算盘珠子被飞快拨动的“噼啪”声,清脆而冷酷,如同冰雹砸在青石板上。
两名头戴瓜皮小帽、身穿半旧绸衫的账房先生,正对着厚厚几摞账簿和单据,手指翻飞,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他们面前摊开的,正是兵部转来的、西山制造局关于“靖海”快艇及附属“试验火器”项目的“用度章程初稿”,以及冯墨按要求补充的、更详细的物料采购清单和匠役工食细目。
李鸿章端着盖碗茶,用碗盖轻轻拨弄着浮叶,目光看似落在手中的一份邸报上,实则眼角的余光,一直笼罩着那两名账房和堆积如山的纸页。他并不催促,只是偶尔啜一口茶,耐心得可怕。
空气仿佛凝滞,只有算盘声和纸张翻动的窸窣声。
终于,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账房停下了动作,用袖子擦了擦汗,起身垂手禀报:“中堂,初步核验,西山所报‘靖海’艇单艘物料工费,较之福州、天津船政局仿造同类尺寸船只惯例开支,高出约三成五。其中,‘特种精铁’、‘德制轴承’、‘高强度缆索’等项,单价尤昂,且采购渠道含糊,多标注为‘洋行秘购’或‘西山自研’,无可比价。”
另一个账房接口道:“至于那‘火箭’及所谓‘新式火器’研发用度,更是云山雾罩。所列‘硝石提纯’、‘硫磺精炼’、‘特殊合金试验’等项,耗资巨大,周期冗长,且多属‘持续投入,成效未卜’。单是过去半年,此项开支已逾两万五千两白银,却仅得‘试验品数枚,效果不一’之结果。若按此章程持续投入,恐成无底之洞。”
李鸿章放下茶碗,碗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嗒”一声。两名账房立刻噤声,垂首肃立。
“三成五……”李鸿章缓缓重复,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无底之洞……嗯。”他站起身,踱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开始凋零的草木,“醇王爷推崇备至的‘海防新利器’,原来造价如此不菲,且还是个填不满的窟窿。朝廷银子紧张,西北用兵,南洋设防,处处都要钱。若将这许多银子,用来多购几门克虏伯大炮,多练几营精锐水兵,岂不是更实在?”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两名账房:“账,要算清楚。章程,要核实明白。你们拟个条陈,将核验出的疑问、虚高之处、不明用项,一一列明,附上比对数据。记住,对事不对人,只论账目章程,不论其他。明日送到我案头。”
“是,中堂!”两人躬身领命。
“还有,”李鸿章补充道,“听说西山制造局内,匠役工食较之其他衙门优厚不少?可有此事?”
账房略一犹豫:“回中堂,西山匠役分等评级,薪酬依级而定,高级匠师之酬,确比工部匠作监高出近倍,寻常匠役亦高出三成。冯墨所呈章程中,以此解释部分工费高昂。”
李鸿章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优渥待匠,本是好事,可激励巧思。然国之用度,自有定规。若人人皆求倍蓰之酬,体制何在?此风亦不可长。一并记下。”
“嗻。”
账房退下后,李鸿章独坐书房,手指轻叩桌面。对西山的经济和技术审查,只是第一步。他要借这“章程用度”的由头,将陈远和他的制造局,重新塞回“规矩”的笼子里,束缚其手脚,削减其资源,最终让其“奇技”要么因缺乏支持而凋零,要么被纳入北洋可控的轨道。
陈远想靠技术另辟蹊径?那就让他先过过“算盘”这一关。
西山制造局,冯墨值房。
油灯下,冯墨面前同样摆着账册,还有一封刚刚收到的、来自上海李铁柱的密信。信很短:“首批‘水滴’已安然入海,未遇风浪。然航道似有‘海狗’逡巡,后续需更慎。”
“水滴”指代化整为零运送的物资,“海狗”自然是日本或英国的巡查船只。“安然入海”意味着第一批最紧要的物资已经成功发出,正在前往岚屿的途中。这是个好消息,但“海狗逡巡”的警告,意味着后续补给将更加困难。
冯墨将信纸凑近灯焰,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灰烬。然后,他将目光重新投向那些账册。他早已料到李鸿章会从“钱”上下手。这份“章程初稿”,本就是他精心准备的“鱼饵”,里面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真实的核心研发成本和秘密采购渠道被巧妙地隐藏或分摊在其他常规项目下,而故意露出的“破绽”——比如某些确实昂贵但并非不可替代的进口物料价格、较高的匠役薪酬——则是用来吸引对方火力、掩护真正要害的“弃子”。
他知道,很快就会有更专业的账房甚至官员上门“核对”。他需要准备好另一套更“合规”、更能“解释得通”的说辞,同时,也必须加快真正核心项目的保密和转移工作。雷大炮那边几个最敏感的“火鼠”引信试验场,必须更加隐蔽,部分关键工序甚至要考虑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或许,南方?
冯墨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大人指令中“持重慎添薪”的告诫,他深以为然。此刻西山就像一堆被多方盯着的篝火,不能烧得太旺引人注目,但底下的火种,必须保护好,不能熄灭。
岚屿,晨光熹微。
持续几日的严密戒备和蛰伏,让岛上气氛略显压抑,但秩序井然。了望哨增加了一倍,且全部换上了最老练、眼神最好的队员。所有可能反光的物品都被妥善收纳或遮盖,晾晒衣物选择了背向大洋的洼地,连炊烟都经过特殊处理,显得稀薄而分散。
杨芷幽已经基本摸清了岛上的日常节奏。陈海的恢复速度超过了李大夫的预期,虽然仍比同龄孩子瘦弱,但已能下地踉跄走几步,咿咿呀呀地试图说话,小脸上也有了血色。这让她肩头的重担减轻了大半,也有了更多精力观察和思考。
她发现,岚屿的防御体系固然用心,但更多是针对来自海上的、大规模的入侵或发现。对于小股、隐蔽的侦察渗透,似乎缺乏更主动的预警和反制手段——或许是因为人手和资源所限。另外,岛上的粮食生产刚刚起步,大部分存粮和物资依赖外来补给,这无疑是最大的软肋。张礁他们显然也深知这一点,“甲一”计划的核心就是解决这个问题。
这天清晨,她带着陈海在竹屋后的空地上晒太阳,顺便整理她种下的草药苗。张礁巡视路过,驻足看了看:“夫人的草药长得不错。岛上湿热,毒虫瘴气偶有,这些清热解蛇毒的草药,正是急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