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芷幽抬头,拍了拍手上的土:“张管事,我观岛上地势,西北、东南两处岬角最高,视野最佳,但哨位似乎只设了固定的一处。若遇阴雨雾天,或夜间,视线受阻,恐有疏漏。”
张礁微微一愣,没想到这位“夫人”会提出如此专业的防御建议。“夫人所言极是。只是岛上人手有限,且那两处地势险峻,建立长期哨所不易。”
“无需长期驻守大量人手。”杨芷幽站起身,走到一旁,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简单画了个岚屿的轮廓,“可设隐蔽观察点,以小型千里镜(望远镜)定时观测特定扇面海域,辅以绳索、铃铛或特定声响传递简易信号。只需两三组人轮换,即可覆盖主要威胁方向。此法在南洋……在一些多岛之地,常用以预警海盗。”
张礁看着地上简练却清晰的示意图,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敬佩。这位“夫人”,绝非寻常流亡女子。“夫人高见!此事我即刻安排人去办。只是……这千里镜?”
“岛上若没有富余的,可否用打磨过的水晶片或透明度高的琉璃,制作简易的‘窥管’?虽不及千里镜,但胜在可多备,且不易被远处发现反光。”杨芷幽补充道。这些是她当年在太平军与清军、洋人周旋时,从血与火中学到的土法经验。
张礁抱拳:“受教了!我这就去寻匠人商议。”他转身欲走,又停下,“夫人,岛上事务繁杂,张某一介武夫,于这细致处常有疏漏。夫人若有闲暇,今后此类建言,万望不吝赐教。”
杨芷幽看着他诚挚的目光,轻轻点头:“张管事客气了,同舟共济而已。”
她知道,自己正在以一种新的方式,融入这个集体,并发挥价值。这不只是为了报答收留之恩,更是为了海儿,为了这片可能成为他们长久立足之地的岛屿。
黄海,朝鲜西海岸,清日对峙前沿。
“靖海一号”和“靖海二号”如同两道灰色的幽灵,保持着与日本舰队的危险距离,进行着例行的巡逻和监视。自上次“火箭弹”事件后,日舰的挑衅行为有所收敛,不再轻易抵近,但那种如芒在背的监视感和压迫感,却更加浓重。双方都在小心地试探着对方的底线和反应速度。
冯槐举着望远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他发现,日舰编队中,那艘上次被火箭弹“问候”过的炮舰,似乎加强了对他们这两艘快艇的“关注”,总是处于一个可以随时转向拦截的位置。而且,对方甲板上,似乎也有人拿着望远镜在观察他们,特别是艇艏那具已经用油布盖起来的火箭发射架。
“他们在学,在研究我们。”冯槐放下望远镜,对身边的枪炮长低声道,“上次那一下子,把他们打懵了,也打醒了。现在他们想知道,那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怎么用,我们还有多少。”
枪炮长哼了一声:“让小鬼子猜去吧。冯管带,咱们真就这么天天晃悠?不如找个机会,再贴近点,吓唬吓唬他们?”
“不可。”冯槐摇头,想起离京前冯墨和陈远的反复叮嘱,“我们的任务是眼睛和耳朵,不是拳头。上次是不得已。现在,稳住就是功劳。要把他们的一举一动,船速、航向、编队变化、甚至旗语规律,都记清楚,报回去。”
他心中清楚,在这场大国博弈的前线,他们这两艘小艇,既是棋子,也是探针。收集到的每一点情报,都可能成为后方庙堂之上,那些大人物决策的依据。而他们自身的安全与表现,也直接关系到醇亲王乃至陈远大人布局的成败。
海风凛冽,波涛翻涌。在这片日益紧张的海域上,微小的火花曾一闪而过,而更深沉的力量,正在海面下积蓄、涌动。
紫禁城,军机处值房外。
醇亲王奕譞脚步轻快地走出值房,脸上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得色。方才廷议,他再次力陈快艇在朝鲜前沿的“侦巡之功”与“慑敌之效”,虽然李鸿章等人依旧强调“小技不足恃”、“靡费需核”,但太后的态度似乎有了些许松动,至少没有明确反对继续“试用”。这对他来说,就是胜利。
他正盘算着如何再让陈远弄出点更“唬人”的新花样,好巩固这份优势,一个熟悉的太监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递上一张折叠的小纸条,低声道:“王爷,陈大人府上送来的。”
奕譞接过,不动声色地纳入袖中。回到轿中,他才展开纸条,上面是陈远工整的字迹:“王爷钧鉴:前呈章程,粗陋惶恐。闻上意垂询用度,臣感佩天恩体察之细,亦深觉责任重大。窃思‘火箭’等物,究属试验,耗资虽巨,然距堪用尚远。臣已严令西山,缩减相关靡费,集中力量于快艇改进及仿制,务求实效,以报王爷知遇,不负朝廷期许。另,有浅见数条,关于快艇小队临机指挥、与北洋大船协同之议,容后细禀。”
奕譞看完,眉头微挑,随即舒展开来,脸上露出笑意。“这个陈远……倒是识趣,也知进退。”他喃喃道。主动提出缩减“火箭”等试验项目的开支,将重点拉回到快艇本身和与北洋的协同上,这既回应了朝廷(主要是李鸿章)对“靡费”的质疑,又保全了快艇这个他最在意的政治筹码,还暗示了后续有更“实在”的协同方案可以提升他的影响力……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也好,火箭那种听响的玩意儿,有一次震慑就够了。真要实用,还得看快艇能和北洋擦出什么火花。”奕譞将纸条揉碎,心中对陈远的“懂事”和“能干”更添几分满意。至于李鸿章想在账目上找麻烦?只要陈远自己把“靡费”的源头砍了,看他还怎么借题发挥!
夜色中的北京城,陈远独立窗前。
他知道那封信会起到作用。主动退让,是为了更好地站稳。将醇亲王的注意力从危险的“奇技”引向更实际的“协同”,是为了在未来的海防格局中,为自己,也为这些新式战法,谋得一席之地,而非被彻底排斥或扼杀。
算盘的珠子在别人手中拨响,想要算计他的根基。但他手中的火种,早已不止一处。岚屿的篝火,南方的薪柴,乃至这皇城脚下看似微弱的灶膛,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持续燃烧着。
棋局漫长,每一步,都需谋定而后动。他望着南方漆黑的夜空,那里有海,有岛,有他割舍不下的血脉与期待。
火种不灭,便有燎原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