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醇亲王府,花厅。
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初春的寒意。醇亲王奕譞斜靠在铺着貂皮的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对晶莹剔透的玉胆,饶有兴致地听着陈远的陈述。
“……故臣以为,‘靖海’快艇之利,不仅在其迅捷,更在能与大船互为耳目手足。”陈远站在一张临时展开的渤海、黄海简图前,手指点在几处关键水道和岛屿,“若将此数艇编为独立小队,直属王爷信重之人统带,平时散于威海、旅顺、大沽等要港,遇有警讯,则可依令迅速前出,或巡弋特定海域侦知敌情,或以高速传递紧要军令,甚至可在大船决战之时,游弋于侧翼,施放烟雾干扰敌舰视线,或乘乱快速抵近,以火箭、杆雷等小器袭扰其舰船艏艉薄弱之处。”
他刻意用了“杆雷”这个已有雏形但尚未成熟的武器概念,而非上次已暴露的“火箭”,既展示了思路的延展性,又避开了敏感点。“如此,大船可专注正面炮战,小艇则如附骨之疽,令敌首尾难顾,疲于应对。此乃以小辅大、以奇补正之道。”
奕譞眼中光芒闪动。陈远描绘的这幅图景,不仅将快艇的价值从简单的“侦察通讯”提升到了“战术协同”的层面,更重要的是,这个“直属王爷信重之人统带”的独立小队,等于是要在北洋水师内部,嵌入一支由他醇亲王直接或间接掌控的机动力量!这对他制衡李鸿章、扩大在海军中的影响力,诱惑力太大了。
“嗯……此言有理。李少荃总说巨舰重炮方是王道,然海战之道,岂能拘泥于一格?以小搏大,以快制慢,亦是古来兵家所倡。”奕譞点头,玉胆在掌心转动得更快了,“只是,这独立小队,人员、饷械、指挥权限……具体如何操办?李中堂那边,怕是不会轻易点头。”
“王爷明鉴。”陈远微微躬身,“此事不宜操切。可先以‘试验新战法、验证艇舰协同’之名,请王爷奏明太后,于北洋现有快艇中,择三四艘最为精良者,抽调精干员弁,组成一临时‘快艇侦巡队’,暂附于某位可靠将领麾下,但赋予其直通王爷、专事侦察与通讯试验之权责。如此,既在体制之内,又具灵活之实。待其效用彰显,再图扩充建制不迟。至于李中堂处……”陈远顿了顿,“此议本为增强海防,李中堂以国事为重,若能见其实效,想来亦不会固步反对。且快艇小队所需饷械不多,于北洋大局无碍,反添羽翼。”
先挂靠,后独立;先试验,后推广;既给了醇亲王插手的名分和希望,又暂时不触动北洋核心利益,把冲突可能性降到最低。奕譞越听越觉得可行,脸上笑意更浓:“好!陈远,你不止善造器,更通军略!此事便依你之议,本王这两日就寻机会向太后陈情。你快拟个详细的条陈上来,要言之有物,尤其是这‘协同战法’的具体操典,越细越好。”
“臣遵命。”陈远垂首。他知道,这又是一步险棋。将快艇力量以这种方式与醇亲王深度捆绑,固然能获得一时的庇护和发展空间,但也意味着彻底站队,未来一旦醇亲王失势或与李鸿章冲突激化,这支力量必然首当其冲。但眼下,他没有更好的选择。只有先活下来,占据一席之地,才有资格谈未来。
岚屿,东南岬角新建的隐蔽观察点。
这是一个利用天然石缝拓宽、用树枝和藤蔓精心伪装起来的小洞穴,入口仅容一人匍匐进入,内部却可容纳两三人活动。洞口开在背向大洋的崖壁上,透过特意留出的、伪装成藤蔓间隙的观察孔,可以俯瞰大片海域,而自身极难被察觉。
杨芷幽蜷坐在干燥的草垫上,一只眼睛凑在架设好的简易“窥管”——用打磨过的厚琉璃片固定在竹筒两端制成——前,缓缓扫视着海平面。身旁,一个叫阿海的年轻队员,正用炭笔在油布上记录着时间、风向和观察到的任何船只帆影。
这是按照她的建议设立的三处隐蔽观察点之一,由岛上有过狩猎或航海经验的队员轮流值守。几天下来,效果显着。他们成功记录了多艘过路渔船的航向,甚至发现了一艘形迹可疑、在远海反复徘徊的双桅帆船,其轮廓与之前发现的疑似日本船颇为相似。消息立刻通过简易的绳索信号系统传回主基地,张礁下令全岛进入静默状态,直到那艘船消失在海平线外。
“夫人,您这法子真灵!”换班时,阿海忍不住低声赞叹,“以前咱们只知道盯着海湾口,外面大洋上来啥船,等看到了也快到了。现在,几十里外就能瞅见,心里踏实多了!”
杨芷幽笑了笑,没说什么。这只是最基本的军事常识。她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阿海,岛上存粮,还能支撑多久?我瞧见新开的几块坡地,土似乎不肥?”
阿海挠挠头:“粮食……张头儿和管库的苏老伯最清楚,不过听他们说,省着点吃,加上捕鱼捞海菜,再撑两三个月应该没问题。新地是不肥,岛上鸟粪石不多,种点番薯、木薯还成,稻麦就别想了。李大夫他们正试着用海草、鱼内脏沤肥,也不知成不成。”少年脸上露出一丝忧虑,“要是‘家里’(指大陆)的补给船迟迟不来……”
杨芷幽默然。她知道“甲一”计划,也知道补给面临的困难。岚屿要真正立足,不能永远依赖脆弱的补给线。她心中盘算着,或许可以试试在向阳避风的洼地尝试小规模的水培或沙培种植?她在南洋见过华侨用类似的方法在贫瘠土地上种菜。还有,岛上的淡水资源似乎也并不充裕……
上海,法租界边缘,一间不起眼的货栈后院。
李铁柱(上海)看着眼前几口刚刚被撬开底板、露出夹层的木箱,脸色阴沉。箱子里是第二批准备运往岚屿的物资——主要是书籍、图纸的抄本和一些小型精密工具。负责押运这次“水滴”的,是他手下最机灵稳当的一个小伙计,叫阿良。
“掌柜的,不是我们不小心。”阿良脸上带着后怕,“船刚出吴淞口不到二十里,就被一条挂着英国旗的缉私艇拦下了。说我们货单申报不实,要彻查。兄弟们按您吩咐的,货单上写的是普通瓷器、茶叶和文具,夹层做得也隐秘。可那帮红毛鬼查得极细,连茶叶包都拆开捏碎看!幸亏咱们提前得了信,把这批最要紧的‘硬货’换成了寻常账本和旧书的样子,工具也混在了一箱真正修补船具的家什里,才算蒙混过去。但那条缉私艇的管事,眼神毒得很,临走还盯着咱们的船看了半天,记下了船号和老板名姓。”
李铁柱深吸一口烟斗,辛辣的烟气让他冷静了些。“英国人的缉私艇……平时查走私烟土、查逃税厉害,什么时候对瓷器茶叶这么上心了?还偏偏盯上咱们这条‘老顺祥’号?”他磕了磕烟灰,“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日本人在朝鲜闹事,英国人表面中立,暗地里谁知道打的什么算盘?咱们往东南去的船,恐怕都在他们眼里挂了号。”
“那……掌柜的,下一批‘水滴’还发吗?”阿良问。
李铁柱沉默良久。陈大人“化整为零、迂回转运”的指令言犹在耳,但眼下这情形,“零”可能也被盯上了。“暂缓。”他终于开口,“先把‘老顺祥’号开到别处码头,换身油漆,船员也换一换。货栈里这些‘硬货’,分批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你亲自去一趟宁波,找‘三和堂’的朱老板,他路子野,看看有没有办法走内河转沿海的小舢板路线,或者……干脆从南边澳门、香港绕个大圈子。价钱好说,关键是要稳,要隐秘。”
“是,掌柜的!”阿良领命而去。
李铁柱独自站在堆满货物的院子里,望着上海灰蒙蒙的天空。南北货运的咽喉,如今成了最危险的关卡。他这条线,是岚屿的脐带,现在却似乎被一双甚至几双看不见的手,渐渐扼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