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袁州,竹溪坳。
春寒料峭,但山坳里已是一片忙碌景象。王五带着一部分队员,在溪流上游修筑一道简易的拦水坝,并开挖引水渠,旨在扩大灌溉面积,也为可能的作坊提供水力。苏文茵则领着妇孺和另一部分队员,在向阳的坡地上加紧垦殖,撒下新到的耐寒菜种和薯种。
“文茵姐,这是栖霞谷雷大哥托人捎来的。”一个队员捧着个木盒跑来,“说是按新到的图样试做的几个小玩意,请五哥和您瞧瞧。”
苏文茵打开木盒,里面是几件黄铜与熟铁打造的精巧构件,有类似钟表发条的簧片,有带刻度的调节螺杆,还有几个密封的小铜管。“这是……”她拿起一个构件仔细端详,隐约觉得像是某种击发或延时机构。
“是‘火鼠’的部分零件,雷大炮根据冯先生后来送到的更详细分解图试制的。”王五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拿起一个铜管掂了掂,“他说比在京时做的更规整,但组合起来的效果,还得试。这东西,连带着图纸,绝对不能见光。”
苏文茵点头,将木盒小心盖好:“我明白。已按你吩咐,后山那个旧炭窑改造的密室已经弄好了,通风隐蔽,可以当作临时工坊。这些东西和栖霞谷陆续送来的图纸,都存到那里去。参与改造的,都是绝对可靠的老人。”
“嗯。”王五望向东南方,那是大海的方向,“大人上次密信说‘静伏待天时’。咱们这里,就是为那个‘天时’做准备。刀要磨快,粮要储足,这些‘火种’更要捂严实了。我有预感,风快来了。”
北京,西山制造局。
冯墨迎来了兵部、工部联合派来的“章程核实小组”。领头的是一位面无表情的户部主事,带着几个书办,要求调阅所有与“靖海”艇及火器研发相关的原始采购单据、匠役名册、工食发放记录。
冯墨早已准备妥当。他提供了一份经过“梳理”的、条目清晰、看似合规的账册副本,并安排了几名“老实巴交”的匠头接受询问。对于“特种精铁”等高价项目,他拿出了一些洋行的正式报价单(当然,是经过筛选的);对于匠役高薪,他搬出了“西洋技师薪酬惯例”和“激励工匠钻研、确保质量”的理由,并出示了几份“技术革新奖励记录”。
整个过程繁琐而沉闷。冯墨态度恭谨,有问必答,但涉及真正核心的研发细节和秘密采购渠道,则巧妙地以“工艺机密”、“洋行保密条款”或“下属经办、记录不全”为由搪塞过去。他知道,对方并非真的想来弄清每一笔账,更多的是履行程序,施加压力,寻找明显的把柄。
几天核查下来,联合小组带走了一大摞抄录的文书,但冯墨敏感地察觉到,那位户部主事离开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显然,他们没找到预期的、可以一棍子打死的“贪墨”或“严重违规”证据。
压力暂时顶住了,但冯墨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李鸿章绝不会就此罢手。西山制造局,就像一艘在逆流中航行的小船,必须时刻警惕从任何方向袭来的暗礁和漩涡。
夜色中的紫禁城,更显深邃。
一份关于“快艇侦巡队试验性编练”的奏折,通过醇亲王的手,悄然摆上了慈禧太后的案头。同时,另一份来自李鸿章的密奏,则详细陈述了核查西山制造局用度“发现诸多疑点、亟需规范”的情况,并委婉提醒“海防大事,当以稳妥可靠为先,奇技巧思,用之当慎”。
慈禧看着这两份几乎同时到来的奏报,倦怠的脸上露出一丝莫测的神情。她将醇亲王的折子往旁边挪了挪,拿起李鸿章的密奏,又看了看,最终,将两份折子都轻轻合上,放在一边。
“海军的事……让李鸿章和奕譞,还有总理衙门的人,先去议个章程出来吧。”她对侍立一旁的太监总管李莲英吩咐道,“告诉军机处,朝鲜的事儿要紧,别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扯皮。至于西山制造局……既然有疑点,就让李鸿章派人盯紧点,账目要清,用度要省。陈远……让他先把醇亲王要的那个‘协同战法’的条陈,好好写明白了递上来。”
轻飘飘几句话,将球又踢了回去。既没有否定醇亲王的提议,也没有支持李鸿章的打压,只是要求“议章程”、“盯紧点”、“写明白”。这就是慈禧的平衡术:让下面的人去争、去斗、去表现,她只需握住最终裁决的权柄,看着他们彼此制衡。
消息很快通过各种渠道扩散出去。
醇亲王觉得太后默许了他的提议,斗志昂扬。
李鸿章知道太后并未完全站在自己这边,但拿到了“盯紧”西山的尚方宝剑,亦觉可接受。
陈远接到冯墨的密报和醇亲王府传来的口信,心中了然。太后的态度,意味着他和他的制造局,暂时获得了一个在夹缝中喘息、但必须更加谨言慎行的机会。而快艇小队的事,则进入了一个更复杂、更需小心操作的博弈阶段。
铁索横江,暗流汹涌。但无论是岚屿石缝中顽强探出的春芽,还是南方山坳里默默积蓄的力量,抑或是西山那看似被束缚、实则仍在跳动的研究火种,都在昭示着:寒冬虽未完全过去,生命的韧性与谋算,已在为破冰的那一刻,悄然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