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积攒勇气。
夜风吹起她鬓边的发丝,她的侧脸在路灯光下显得有些朦胧。
“……我的人生,也挺像一场意外拼凑起来的。” 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夜的宁静,也怕惊扰了自己尘封的记忆。
“我八岁那年,爸妈带我去公园玩。回来过马路的时候……”
她的声音顿了顿,叶麟轩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微微僵硬,“有一个司机,喝了酒,闯红灯。车很快,对着我冲过来……我爸,他把我和我妈用力推开了。”
她的语速变得很慢,每个字都像从很深的井里打捞上来,带着冰冷的湿气。
“他自己被撞了……很重。送到医院,进了icu,再也没有醒过来。成了植物人。”
苏柳眉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紧,“我妈……我妈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所有能借的钱,想把他留住。可后来……还是没钱了。
“医院催款,药费,护理费……像无底洞。最后,是我妈……亲手签的字,拔掉了维持他生命的那些东西。”
叶麟轩屏住了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他侧头看着她,她依然目视前方,脸上没有表情,只有眼角在昏暗光线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水光一闪而过。
“我妈为了还债,为了养我,什么活都接。白天上班,晚上做手工,昼夜颠倒。她太累了……只撑了半年,就倒下了。查出来是晚期,没救。”
苏柳眉的声音依旧平直,却开始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走之前,把我托付给了她唯一的弟弟,我的舅舅。”
“舅舅人……还行。但舅妈……很不喜欢我,觉得我是拖累。”
她扯了扯嘴角,像是一个嘲讽的笑,却比哭还难看,“十岁那年,舅妈不知道通过什么门路,给我‘找’了一户人家。
“姓苏,挺有钱,老两口都快八十了,无儿无女,想找个孩子继承香火,也姓苏,算缘分吧?我就这么……被‘过继’了。”
“新‘家’很大,很空。老太太和老爷子年纪太大,对我……谈不上多亲近,但也供我吃穿,让我上学。
“第七年,他们相继去世了。我……莫名其妙地,就成了那个‘苏家’名义上的继承人,接手了一个那时候其实只是资产千万、在圈子里排不上号的小娱乐公司。”
她终于侧过头,看了叶麟轩一眼,那眼神里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苍凉:“后来,就是拼命学。
国内考最好的大学,出国读商科,一边应付学业,一边远程学着管理那个风雨飘摇的公司,国内国外来回飞。
不敢停,也不能停。底下人不服,外面人虎视眈眈……一点一点,把公司做到今天的样子。
什么高学历,好家世……呵。”
她短促地笑了一声,充满了自嘲。
叶麟轩彻底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苏柳眉,脑海中一片轰鸣。
白泽那句“家里有钱有势我倒是不这么认为”原来指的是这个!
他曾经隐约羡慕甚至觉得理所当然的、属于苏柳眉的“起点”。
原来根本不是与生俱来的坦途,而是一座用至亲的死亡、童年的颠沛、寄人篱下的心酸和无数个日夜的拼命挣扎,一点点从荆棘和废墟里重建起来的、孤独的堡垒。
难怪她对林洛萱家那个层级的联姻内幕并不清楚,因为他们原本根本不在一个世界。
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她凭自己双手,在失去所有依靠后,硬生生搏出来的。
那些看似光鲜的“背景”,不过是她不得不背负的、沉重而空旷的壳。
巨大的愧疚和心疼瞬间淹没了他。
现在想想或许之前初见时,苏柳眉极力维护自己权益,其实也是为了弥补她儿时的自己吧。
她比谁都更清楚,别人的错误引发的车祸会导致一个家庭走向何种悲痛欲绝的境地。
一个美满的家庭,有时候往往会因为,别人无知所犯的错误,而被迫承受一辈子的苦难。
他之前那些模糊的、甚至偶尔带点酸意的想法,此刻显得如此浅薄和可笑。
就在这时,他清楚地看到,一滴晶莹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苏柳眉低垂的眼睫下滑落,飞快地划过她苍白的面颊,洇入他披在她肩上的风衣领口,消失不见。
接着,是第二滴。
她哭了。
这个总是坚强、冷静、仿佛无坚不摧的苏柳眉,在他面前,因为撕开了内心最深最痛的伤疤,无声地哭了。
叶麟轩的心脏像被那泪水狠狠烫了一下,瞬间慌了神,手足无措。
【宿主!就是现在!】零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急切的催促,【根据情感分析模型,这是建立深度情感联结的关键窗口!肢体接触与语言安慰双重进行,成功率最高!快!抱紧她!说点什么!】
抱紧她?
叶麟轩脑子乱糟糟的。
他知道零的分析或许没错,也知道自己应该安慰她,可是……会不会太唐突?
会不会让她更难过?
然而,看着苏柳眉微微颤抖的肩膀和那压抑的、无声的泪流,所有的犹豫和顾虑都被汹涌的心疼冲垮了。
他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她。
夜色中,她的脸庞被泪水濡湿,眼神破碎而茫然,是褪去了所有盔甲后,最真实的脆弱。
叶麟轩伸出手,动作有些笨拙,却极其轻柔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然后,他微微倾身,用另一只手臂,轻轻地、带着万分珍惜和安抚的意味,虚虚地环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揽入一个克制而温暖的怀抱。
苏柳眉的身体猛地一僵,似乎想挣脱,但那力道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
下一秒,她像是终于卸下了最后一丝力气,将额头轻轻抵在了他的肩头,压抑的抽泣声终于泄露出来,细碎而令人心碎。
叶麟轩感觉到肩头的衣料迅速被温热浸湿。
他收紧了一些手臂,让她靠得更稳,笨拙却无比真诚地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沙哑:“柳眉姐……这不是你的错。一点都不是。”
他的声音带着疼惜,“是世道不公,是意外无情,是那些大人的责任……你那个时候,才那么小。你已经做得够好,够勇敢,够辛苦了。”
他感觉到怀里的人轻轻颤了一下。
“以后……以后你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叶麟轩鼓起勇气,说出心底最真实的想法,“我会陪着你的。你不是想见我爸妈吗?我们明天就出发,好不好?你要是愿意……以后,我爸妈就是你爸妈。他们人很好,一定会很喜欢你,把你当女儿疼的。”
话音刚落,叶麟轩自己先愣住了。
等等……他刚才说了什么?“我爸妈就是你爸妈”?这……这听起来怎么那么像……表白?还是那种带着“见家长”承诺的、极其郑重的表白?!
怀里的苏柳眉也明显僵住了。抽泣声戛然而止。
她缓缓地、有些迟疑地从他怀里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水珠。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还有一丝极力压抑却依然泄露出来的、更深沉的震动和脆弱的光。
“你……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轻轻地问,仿佛怕听错了,又怕惊醒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