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残破的晋州城头。距离西墙那段由民房梁柱、门板砖石仓促填补的缺口,又过去了两天两夜。
这两日,对每一个坚守在晋州的军民而言,是浸泡在血水、火光、疲惫与绝望中的四十八个时辰。时间仿佛被拉长,又被压缩,每一刻都充斥着金铁交鸣、垂死哀嚎和城墙不堪重负的呻吟。北汉与辽军的进攻非但没有因为暂时的挫败而减弱,反而因为曾经撕开过这道坚固防线的口子而变得更加疯狂、更加不计代价。他们像不知疲倦的潮水,一波退去,一波又起,昼夜不停地冲击着这座仿佛随时会倾覆的孤城,试图用绝对的兵力优势和持续的消耗,碾碎守军最后一丝反抗的意志。
又是一个无眠之夜后,曹彬在仅存的几名亲兵护卫下,再次踏上了巡城之路。火把的光晕摇曳,映照出他比几日前更加消瘦、几乎脱形的侧影。原本合身的明光铠此刻显得空荡,眼窝深陷如同骷髅,嘴唇因干渴和焦虑布满了裂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拉风箱般的杂音。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在嶙峋的面骨上燃烧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焰,只是这火焰深处,除了不屈,更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茫然。
他一步步走过满目疮痍的城墙,脚下的砖石被血水反复浸染,已经变成了暗褐色,黏腻湿滑。每走一步,都仿佛踏在阵亡弟兄未寒的尸骨上。他沉默地、仔细地点校着还能站立的士卒。
情况,比他内心最坏的预估还要糟糕透顶。
原本近五千可战之兵,经过这炼狱般的连日消耗,此刻还能手持兵器、勉强站立在各自防守位置上的,粗粗点算,已不足一千五百人。而且这区区一千五百人,几乎人人带伤。轻伤者用不知从哪里撕来的、早已看不出本色的布条胡乱裹着伤口,渗出的血迹在寒冷的夜风中冻结成暗红的冰碴;重伤者则被简单地抬到城墙根下、临时征用的民房里,缺医少药,生死只能交由渺茫的天意。兵员的补充速度,远远跟不上那无情的消耗。许多防守段落的缺口,只能由原本负责搬运、救护的辅助民夫,捡起阵亡士兵遗留的、往往还带着体温和血迹的武器,战战兢兢地填补上去。他们或许有勇气,但缺乏最基本的格斗技巧和战场生存本能,在残酷的攻城肉搏中,往往如同被收割的稻草,伤亡速度比老兵更快。
比兵力锐减更可怕的,是那如同瘟疫般在守军中蔓延的低落士气。持续的苦战、身边同伴一个个倒下、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坚守、日益短缺的物资……这一切,都在一点点磨灭这些普通人最后的精神支柱。曹彬走过一段段残破的城墙,火光映照下的,是一张张被硝烟、血污和疲惫扭曲得近乎麻木的脸。许多士兵只是靠着求生的本能和严苛的军令在机械地行动,他们的眼神空洞,失去了焦点,仿佛灵魂早已离开了这具饱受折磨的躯壳。他甚至能听到角落里传来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那是年轻士兵在绝望中无意识地念叨着远方父母的名字;他也看到,就连一些低阶军官,在无人注意的阴影里,望着城外敌军联营那连绵不绝、如同地狱入口般的篝火,发出无声的、沉重的叹息。
“将军,”一个声音嘶哑的校尉踉跄着跑来,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哭腔,“东门……东门箭矢已清点过,能用的,不足千支了。弩臂也断了好几副,没法修了……”
曹彬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能说出话来。
又一个浑身尘土的军需官几乎是爬上了城头,脸上被烟火熏得漆黑:“将军,北门储备的滚木、擂石……全部用尽了!王将军正在带人拆毁城内几处早已无人的废弃房屋,看看能不能找到点砖石木料……”
曹彬只是挥了挥手,示意知道了。
一名胳膊上缠着渗血布条的老医官,在两个学徒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找到曹彬,老泪纵横:“将军……恕老朽无能啊!金疮药……早就一点不剩了!现在……现在只能用锅底灰、草木灰勉强给弟兄们止血,再用开水煮过的布条包扎……可是,这顶什么用啊!好多受伤的弟兄,原本能活的,都……都……”老人说不下去了,捶胸顿足。
曹彬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充满血腥味的空气,胸口堵得发慌。
最后,管理粮秣的仓曹参军,面如死灰地带来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军……粮食……粮食也快见底了。最多……最多再支撑两日,还是按最低配给算……”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每一条都像一柄冰冷的重锤,狠狠地砸在曹彬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快要溺毙的人,眼看着水面没过口鼻,却连一根稻草都抓不到。
他蹒跚地走到西墙那段新修补的缺口处。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里,这堵由无数百姓家园的骨骼、血肉和希望仓促堆砌起来的“新墙”,显得格外丑陋、怪异和脆弱。他伸出手,抚摸着那粗糙的、混合着泥土和碎木的表面,触手冰冷而松散。他知道,这堵墙或许能勉强挡住零星的箭矢,但绝对经不起投石车下一次的集中轰击,更挡不住敌军不顾伤亡的、疯狂的集团冲锋。它就像一个拙劣的补丁,勉强遮住了伤口,却无法掩盖内里早已化脓、腐烂的真相。
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蔓延至全身。他曹彬,自问已竭尽全力,无愧于心。他身先士卒,几乎每一段危急的城墙都留下过他拼杀的身影;他调度有方,在兵力绝对劣势的情况下,将每一分力量都用在了刀刃上;他凝聚民心,不惜以身为墙,甚至许下双倍赔偿的诺言,才换来了这暂时的喘息……可是,实力的差距是如此令人绝望的天堑,敌人的攻势是如此连绵不绝、仿佛没有尽头。他感觉自己就像暴风雨中一艘千疮百孔的小船的船长,无论他多么努力地掌舵、舀水、呼喊,船体却在不可逆转地沉没,冰冷的死亡之海即将淹没一切。
他踉跄着走到城墙边缘,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粗糙的垛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望着城外那如同星河般璀璨、却每一盏灯火都代表着死亡与毁灭的敌军联营,那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令人窒息的火海。然后,他缓缓回过头,看了看身后死寂的、如同坟墓般的城市街道,以及城墙上那些东倒西歪、眼神空洞、如同风中残烛般随时可能熄灭的士兵。
一股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愤懑、不甘、委屈,以及一种对被承诺的援军迟迟不到的深深怨愤,最终如同火山熔岩般,冲垮了他理智的最后堤坝。
他突然猛地扬起拳头,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狠狠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垛口青石上!
“砰!”
骨节破裂的声音细微却清晰,鲜血瞬间从指缝间涌出,滴落在暗褐色的城砖上,但他浑然不觉那钻心的疼痛。他抬起头,布满血丝、几乎要瞪裂的眼眶死死盯着南方——东京开封府的方向,那里有他效忠的宋王,有他曾寄予全部希望的援军。他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气息,发出了一声嘶哑到几乎变形、却蕴含着无尽悲愤、绝望与血泪质问的怒吼,声音如同濒死孤狼的哀嚎,撕裂了黎明前的寂静:
“赵匡胤——!你在哪里?!!”
“你的援军——在哪里?!!”
“晋州就要守不住了!你的承诺呢?!你的虎贲呢?!!”
“你看看这满城的血!你看看这些倒下的弟兄——!你告诉我——!回答我——!!”
这声泣血般的怒吼,在寂静的夜空中疯狂回荡,清晰地传入了城头每一个角落,震动了每一个残存守军麻木的神经。所有听到的士兵,无论是在站岗、在打盹、还是在默默舔舐伤口,都猛地愣住了,愕然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们从未见过,那个一向如山岳般沉稳、如寒冰般冷静的曹将军,竟会如此失态,如此……脆弱。那声音中毫不掩饰的绝望与尖锐的质问,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破了他们勉强维持的麻木外壳,露出了底下深藏的、几乎要将他们淹没的恐惧、委屈与不甘。
是啊,宋王大将军的援军呢?
那传说中的、战无不胜的殿前司虎贲呢?
不是说好了“待时机成熟,里应外合,共破顽敌”吗?
晋州的军民,已经流了太多的血,付出了太大的代价,家家戴孝,户户哀鸣,为什么……为什么还看不到哪怕一丝希望的曙光?难道我们……真的被放弃了吗?
曹彬吼出这积聚了太久太久的质问后,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和灵魂,身体剧烈地晃动了几下,眼前一黑,猛地向前栽去,险些从垛口翻落城下!身旁的亲兵眼疾手快,死死地抱住了他,带着哭腔惊呼:“将军!将军!您怎么了?!”
曹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灼烧着他的喉咙,胸膛如同破风箱般剧烈起伏,眼中的疯狂与赤红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万念俱灰的疲惫和空洞。冷汗浸透了他冰凉的内衫。
他知道,这句话不该说,有损军心,有损他对宋王名义上的忠诚,更有损他身为主将的威严。但在这一刻,他卸下了所有的面具和重担,他只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看着忠诚的部下成千上万地倒下却无力回天、连一个明确的希望都看不到的……普通人。
“将军……您别这样……援军……援军一定会来的……”亲兵的声音哽咽,试图安慰,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曹彬摆了摆手,用沾满自己鲜血的手,艰难地挣脱了搀扶,晃晃悠悠地,凭借顽强的意志,再次缓缓直起身。他看了看周围那些望着他的、眼神中充满了震惊、同情、迷茫甚至同样带着质问情绪的士兵们,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往日的平静与权威,尽管那声音依旧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都……都回到各自位置上去。”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守好……守好你们的岗位。提高……警惕。”
他终究,还是没能再次说出“援军会来”那句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谎言。
“……活下去。”最后,他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补充了这三个字。这或许,是他此刻唯一能给出的、最真实也最无力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