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最后一丝寒意,似乎仍恋栈于汴梁城的朱甍碧瓦之间,但初春的日光已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力度,洒在皇城大庆殿前宽阔的广场上。今日,这帝国的心脏,正酝酿着一场不同于往常的灼热。
殿内,旌旗仪仗森然列于丹陛两侧,那玄色的底,赤红的边,金色的纹,在透过高窗的光柱下沉淀出一种庄严肃穆的色调。文武百官,依品秩鹄立,绛紫绯青的朝服如同色块分明的织锦,铺满了御道两旁。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墨香,以及一种名为“权力”的无形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御道尽头,那象征着九五至尊的龙椅空悬着,鎏金的龙首默然凝视着下方。而在龙椅之侧,略矮一筹处,设了一座同样威仪棣棣的蟠蛟金座。端坐其上的男子,并未身着帝王专属的赭黄龙袍,仅是一品王爵的玄衣纁裳,冕旒垂落,遮住了部分额角,却遮不住那双开阖之间自有睥睨之意的虎目。他身形魁伟,即使安坐,也如渊渟岳峙,正是权倾朝野,以宋王大将军、枢密使、殿前都点检总摄天下军政,实际统治着这个国祚已延续近七百年“大汉”的——赵匡胤。
殿中极静,静得能听见殿外风吹旗幡的猎猎作响,能听见官员们压抑的呼吸声,甚至能听见自己胸腔内那颗心脏,因身处这权力核心而加速搏动的声音。
文官班首,站着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魏国公赵普。他面容清癯,眼神内敛,仿佛古井无波,但偶尔掠过殿中诸人的目光,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审慎。稍后半步,是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韩国公薛居正,他气质更为温文,但眉宇间同样凝聚着久居中枢的沉稳。
武官班列,则以知枢密院事、赵国公石守信为首。这位军方第一人,虽身着文官式样的朝服,却难掩其久经沙场的彪悍之气,站姿如松,顾盼自雄。他身旁是同知枢密院事、河东郡公沈义伦,相比石守信的武勇,沈义伦更添几分儒将的从容与文士的雅致。再往后,三司使、莒县公楚昭辅,户部尚书、参知政事、东海县公卢多逊,工部尚书、参知政事、谯县公窦仪等人,无不位列其中。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这庞大帝国机器中不可或缺的齿轮,他们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力量的宣示。
“宣——晋州有功将士,入殿觐见!”
内侍那特有的、尖细而悠长的唱喏声,如同投入静水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凝滞。所有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期待,或复杂,齐刷刷地转向那两扇缓缓洞开的、沉重的殿门。
阳光如瀑般涌入,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也勾勒出当先一人挺拔如标枪的身影。
曹彬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檀香和宫殿深处微凉气息的空气,似乎能帮助他压下灵魂深处那份与这时代、这场合格格不入的疏离与震撼。他是曹彬,亦不再是那个在故纸堆中钻研历史的现代灵魂。晋州城头的血与火,生死边缘的挣扎,以及这具身体原本的记忆与情感,已将他彻底锻造成了这个时代的一员。他迈开步伐,沉稳而坚定,踏入了这决定亿万生灵命运的权力圣殿。
身后,是几名同样因晋州血战而得赏召入京的中级军官,包括伤势初愈,行走间尚有些微跛,却竭力挺直脊梁的亲兵都尉张诚。他们的甲胄早已卸去,换上了崭新的武官袍服,但那从战场带下来的、洗刷不掉的杀伐之气,仍隐隐散发出来,与这殿宇的华美庄重形成一种奇特的混合。
脚下的金砖光可鉴人,清晰地映出他们前行的身影。从晋州尸山血海的城墙垛口,到这汴梁雕梁画栋的宫殿金阶,不过月余时光,却仿佛跨越了漫长的轮回。行走间,曹彬能感到无数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有来自文官班列中吕余庆、张澹、陶谷等尚书重臣的打量,也有来自武官队列中那些或熟悉或陌生面孔的关注。
“臣等,叩见宋王千岁!”以曹彬为首,众人依着早已演练过的礼仪,在那御道之下,蟠蛟金座之前,齐刷刷跪拜下去。洪亮的声音在空旷高耸的大殿中碰撞、回荡。
“众卿平身。”赵匡胤的声音响起,洪亮而温和,带着一种奇特的、能安抚人心又能鼓舞士气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晋州一战,卿等以孤城抗强虏,浴血奋战,阻北汉刘钧、契丹耶律璟于城下,保我北疆门户不失,壮我军威,功在社稷!寡人,心甚慰之!”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暖流,缓缓扫过殿下这些刚从血火中走出的将领,最终,定格在曹彬身上,那毫不掩饰的赞许与欣赏,让周遭的空气似乎都温暖了几分。
接下来,便是由枢密院官员手持黄绫诏书,以抑扬顿挫的声调,宣读那早已拟定好的封赏。晋升官阶,赏赐金银,犒劳帛缎……一项项恩荣如同甘霖落下,每一次唱名,都引得殿中百官一阵难以抑制的、细微的骚动和低语。这不仅仅是封赏,更是风向,是宋王意志的体现。
当念到曹彬的名字时,那诏书中的词句明显更加华美,分量也陡然沉重起来。
“……晋州兵马都监曹彬,忠勇兼备,智略深沈,临危不乱,亲冒矢石,稳守危城于累卵之际,更献《平戎策》于庙堂之前,有定策靖边之功……特晋为宁江军节度使,加检校太保,赐金银帛缎各若干,仍领晋州防御使衔,望卿砥砺前行,克承殊恩,再建不朽之勋!”
宁江军节度使!检校太保!
殿中的低语声瞬间放大,如同潮水般涌起,又迅速被无形的力量压下。节度使!虽是晚唐五代以来逐渐虚化的荣誉衔,却依然是武臣所能抵达的荣耀高峰之一,代表着地位与资历。而检校太保,更是从一品的加官,尊荣无比,通常只授予功勋卓着或地位超然的元老重臣。对于一个数月前还仅仅是地方州府兵马都监的中级将领而言,这已不是简单的擢升,而是破格,是超迁,是鲤鱼跃龙门般的恩遇!
无数道目光瞬间如同聚光灯般聚焦在曹彬身上。羡慕、祝贺、惊叹、审视,以及那隐藏在笑容之下、不易察觉的嫉妒与考量,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笼罩。曹彬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些目光的重量,它们仿佛在掂量着他的斤两,评估着他的未来。他再次躬身,声音清越而恳切,在这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臣,曹彬,谢宋王隆恩!守土卫疆,乃人臣之本分;献策纾难,更是份所当为。王上信重,赏赉过厚,臣唯感惶恐,实不敢言功!”
言辞谦冲,姿态恭谨,没有丝毫因骤得高位而显露出志得意满。御座上的赵匡胤微微颔首,脸上那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些,显然对曹彬的应对颇为满意。
冗长而隆重的朝会,终于在宣示天恩、彰显威仪的氛围中结束。百官开始依照品秩,鱼贯而出。殿外的阳光带着初春的暖意,洒在身上,与殿内那庄重到近乎压抑的气氛截然不同,仿佛一下子从云端回到了人间。
“曹太保!恭喜恭喜!”
“晋州一战,打得漂亮!真乃扬我军威,壮我国势!”
“曹节度年少有为,智勇双全,日后必是我朝擎天之柱啊!”
“太保爷,日后还望多多提携……”
刚踏出大庆殿那高大的门槛,许多中下级官员便热情地围了上来,纷纷向曹彬道贺。言辞恳切者有之,单纯混个脸熟者有之,隐含投效之意者亦有之。官场生态,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曹彬面色平和,一一拱手还礼,态度既不冷淡,也不过分热络,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他知道,此刻一言一行,都可能被无数双眼睛解读,传到不该传的人耳中。
“曹节度。”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声音自身侧传来。围拢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手分开,只见首相赵普缓步走近。他依旧是那副沉稳如山的样子,脸上带着程式化的微笑,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有惯有的审度和冷静。“晋州之功,守城、献策,皆是实绩。王上慧眼,擢升亦是理所应当。望尔戒骄戒躁,常怀敬畏之心,日后为朝廷,为王上,再立新功。”他的话语简洁,却重若千钧,既是一种认可,也是一种隐晦的告诫——你的功劳,王上记得,我们也看着;你的位置,来之不易,好自为之。
“下官谨记赵相教诲,定当恪尽职守,不负王恩。”曹彬恭敬地行了一礼,语气诚恳。面对这位深得赵匡胤信任,权柄赫赫的能臣,他必须表现出足够的尊重。
赵普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在一众门下、中书省官员(如给事中贾黄中、中书舍人苏易简等人)的簇拥下,步履沉稳地离去。他的表态,无疑是为曹彬的晋升做了一个公开的背书,意味着这位新贵正式进入了顶级文官集团的视野,至少,是引起了他们足够的重视。
这时,一个雄壮的身影带着爽朗的笑声大步走来,正是枢密使石守信。“好小子!”他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在曹彬的肩膀上,力道十足,带着军人特有的豪迈,“守得住城,也受得起这身紫袍(节度使常服为紫色)!没给咱们拎着脑袋拼杀的武人丢脸!哈哈!回头得了空,务必来某府上,咱们好好喝一顿,你也仔细说说,那晋州城头,是怎么个血肉磨盘法!”他言语直接,情感外露,那笑声极具感染力。然而,曹彬在与他目光相接的瞬间,却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探究与思量。自己的快速崛起,是否会打破军中现有的平衡?是否会影响到他石枢相的地位?这些念头,恐怕也在这位看似粗豪的军方第一人心中盘旋。
“石枢相有召,敢不从命?届时定当登门,向枢相细禀战况,聆听教诲。”曹彬应对得体,既表达了尊敬,也保持了不卑不亢。
另一侧,同知枢密院事沈义伦也微笑着对曹彬颔首致意,他的态度显得更为温和理性,与石守信的豪放形成对比。而掌管天下钱粮的三司使楚昭辅,则只是远远地拱了拱手,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容。他或许在计算着曹彬的这份封赏,以及未来可能需要的军费,会对国库产生多大的影响。
正当曹彬与众人周旋,准备随人流离开皇城之际,那名引他入殿的精干内侍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低声道:“曹太保,宋王千岁在枢密院偏殿相候,请太保移步一叙。”
核心的召唤,终于来了。曹彬心中了然。公开的封赏是荣耀,是定位;众人的祝贺是风向,是氛围;而这私下的召见,才是真正的考校,是赋予使命,是决定他能否真正踏入这权力核心圈的关键。
他立刻对周围的官员告罪一声,示意张诚等人自行返回驿馆安置,自己则迅速整理了一下因为方才拥挤而稍显凌乱的袍服,深吸一口气,跟着那名内侍,再次转身,走向那位于皇城深处,戒备森严,决策着帝国兵机大事的中枢禁地——枢密院。
途径宫苑中连接各处殿宇的曲折回廊和一座精美的汉白玉廊桥时,恰与另一行人迎面相遇。这群人簇拥着一位身着亲王常服的贵胄,其人年岁与赵匡胤相仿,眉目间依稀可见几分相似,但气质却迥然不同,少了几分沙场淬炼出的刚毅果决,多了几分养尊处优的雍容,以及一种深藏于内的、难以捉摸的阴柔气度。正是权知开封府事、晋王赵光义。
“哦?”赵光义停下脚步,目光落在曹彬身上,脸上瞬间绽开和煦如春风般的笑容,主动开口道:“如果本王没有认错,这位便是今日朝堂之上,新晋的宁江军节度使、曹彬曹太保吧?”他语速不快,吐字清晰,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
曹彬心中微凛,立刻上前一步,躬身行礼:“末将曹彬,参见晋王千岁。王爷慧眼,末将惶恐。”
赵光义虚抬右手,做了一个扶起的姿态,笑容不减:“太保不必多礼。晋州之事,本王虽深处京畿,亦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英气勃勃,难怪能于万军之中,稳守孤城,立下如此殊勋。”他话语中的赞赏毫不吝啬。
“王爷过誉,末将愧不敢当。全赖王上运筹帷幄,将士用命,三军效死,末将不过恰逢其会,尽了本分而已。”曹彬将姿态放得更低。
赵光义微微颔首,仿佛对曹彬的谦逊很是满意,随即话锋微转,语气变得更为意味深长:“太保不必过谦。王兄识人用人之明,洞察秋毫,天下皆知。太保能得此殊恩,必是有过人之能。如今四海未靖,群雄割据,正是太保这等栋梁之材,大展拳脚,为国效力之时。”他略作停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曹彬的表情,继续道:“太保初来汴京,人地两生。若有闲暇,不妨来本王府中走动走动,品茗清谈,也让本王多了解一些边镇风貌,将士辛劳。”
拉拢之意,已如暗香浮动,虽不浓烈,却清晰可辨。曹彬心中警铃微作。这位在原本历史轨迹上留下“烛影斧声”谜团的晋王殿下,其心性手段,他岂能不知?此刻的示好,是福是祸,殊难预料。他只能更加谨慎地应对:“王爷厚爱,末将感激不尽,铭记于心。只是末将新受王恩,战战兢兢,唯恐有负圣望,近期当以整军备武、熟悉职分为要。待诸事稍定,若得王爷不弃,末将再寻机拜谒请教。”
这番回答,既表达了感谢,也委婉地表明了近期无暇,更将“请教”的对象模糊化,不落人口实。
赵光义是何等人物,自然听出了其中的推脱与谨慎,但他脸上笑容丝毫未减,反而更显温和:“应当的,应当的。太保以国事为重,忠心可嘉。那本王就静候佳音了。”说完,他不再多言,在一众属官(如权知开封府事石熙载、以及一些开封府僚属)的簇拥下,迤逦而去。
曹彬站在原地,目送那华丽的仪仗远去,心中对汴京这座权力迷宫的复杂与幽深,有了更深一层的体悟。这还只是开始,水面下的暗流,已然开始涌动。他收敛心神,不再耽搁,继续跟随内侍,走向那决定他未来命运的房间。
枢密院偏殿,与大庆殿的恢宏壮丽截然不同。这里更显肃穆、紧凑,甚至有些压抑。殿内光线偏暗,只点燃了几处必要的灯烛,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卷宗的墨香、上好檀香的清冽,以及一种……属于机密与谋略的冷峻气息。两侧高大的书架直抵殿顶,密密麻麻地堆满了各式舆图、文书、档案。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殿中悬挂的那幅巨大的牛皮地图,山川河流、州县关隘、兵力部署(以隐秘符号标注),无不详尽,整个天下的格局,似乎都浓缩于此。
赵匡胤已换下了那身繁复庄重的朝会冕服,只着一袭简单的玄色常服,负手立于地图之前,背影宽阔,正凝神望着西南方向——那片被层峦叠嶂包围,号称“天府之国”的西蜀之地。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没有了朝会上那种程式化的威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接近真实的、带着思索与决断的神情。
“臣曹彬,拜见王上。”曹彬欲行大礼。
“免了。”赵匡胤抬手阻止,声音也比在朝会上随意了些,“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泥那些虚礼。坐。”他指了指下首一张铺着软垫的檀木椅子,自己则率先在主位坐下。立刻有内侍悄无声息地奉上两盏热茶,然后迅速退下,并轻轻掩上了殿门,将外界的一切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