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州、施州的榜样力量是巨大的。檄文所至,如同在已显裂痕的堤坝上又施加了重重一击。开州、忠州等地守臣,见东面屏障尽失,汉军兵锋正盛,且主将曹彬“言必信、行必果”的名声随着商旅、降人之口迅速传播,抵抗意志顷刻间土崩瓦解。
有的州郡,使者还在路上,当地官员便已主动遣人至曹彬军前请降,唯恐落于人后,失了“首倡归义”之功;有的则待汉军先锋的旗号刚刚出现在地平线上,便忙不迭地打开城门,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纵然这“箪食壶浆”多少带着些恐惧与不得已,但至少表面功夫做足,避免了最坏的结果。
东路军主力,在曹彬的统帅下,自夔州启程,沿江西进。长江之上,汉军新建与缴获的战船首尾相接,帆樯如林,鼓风破浪。两岸官道,铁甲铿锵,步骑队伍如长龙般蜿蜒前行,旌旗在蜀地的青山绿水间招展,昭示着不可抗拒的征服力量。
然而,在这“势如破竹”的表象之下,曹彬的中军大帐内,却保持着异乎寻常的冷静与审慎。
这一日,军抵忠州(今重庆忠县)境内。曹彬并未入驻颇为富庶的州城,反而将中军大帐设于城外江畔一处地势高亢、可俯瞰水陆通道的山坡上。帐内,舆图高悬,将领幕僚环列。
一员年轻气盛的将领按捺不住喜悦,出列拱手道:“大将军,我军连战连捷,诸州望风归附,照此速度,不出旬日,先锋便可兵临渝州城下!末将请令,率本部兵马为前锋,必为大军扫清道路!”此言一出,帐中不少将领也面露跃跃欲试之色。
曹彬的目光从舆图上抬起,扫过请战的将领,脸上并无多少得色,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轻轻摆手,示意那将领稍安勿躁,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连番克捷,皆赖将士用命,陛下洪福,非彬之能。然,诸位切不可因一时顺利而心生骄矜。”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重点划过渝州(今重庆)、泸州等节点。“渝州,乃长江与嘉陵江交汇之处,水陆要冲,城坚池深,蜀中必屯有重兵。守将孟仁裕,虽闻其性喜奢华,不谙军事,然其身为孟昶族弟,身份特殊,未必肯轻易归降。此一处,恐非檄文可下,需做好攻坚准备。”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愈发深邃:“再者,我军深入蜀地已数百里,粮秣补给,全赖后方水陆转运,道远且艰。虽有汴京楚侍郎(楚昭辅)竭力筹措,然千里馈粮,士有饥色。需严防蜀军残部或地方豪强,袭扰我粮道。此外……”
他的手指在渝州以西的广袤区域划了一个圈。“蜀地腹心,成都尚有数万禁军,名将虽少,但未必无敢战之卒。需防其集结兵力,于某处险要设伏,或伺机反击。北路军王将军在剑门关下受阻多时,血战无功,便是明证。蜀地,非无能战之兵,亦非无险可守。”
这一番分析,如同冷水浇头,让帐中有些发热的头脑顿时清醒了不少。崔彦进、曹翰等宿将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曹彬随即下令:“传令各营,虽屡战屡胜,然戒备不可有丝毫松懈!多派斥候,远出百里,细探渝州及其周边山川地势、兵力部署、守将性情。凡有玩忽职守、懈怠军情者,严惩不贷!”
“末将遵令!”众将凛然应诺。
“另,”曹彬看向李处耘,“再以本将军名义,修书一封与那渝州守将孟仁裕。语气可较前檄更为恳切些,除重申陛下招抚之意外,不妨许以其若降,不仅保全宗族富贵,更可奏请陛下,赐以京畿闲职,安享荣华,不必再在这险远之地担惊受怕。”
“大将军高明。”李处耘领命,“此乃攻心之上策,若能不成而屈人之兵,善莫大焉。”
曹彬颔首,又道:“对所有归附州郡,我军政策不变:严肃军纪,秋毫无犯!派往各州的安抚使、接收官员,需再三申饬,凡有擅取民物、骚扰地方者,无论官职高低,立斩不赦!我等要以‘仁军’之实,坐实‘仁军’之名!让蜀人皆知,王师乃仁义之师,非劫掠之寇。如此,方能真正动摇成都根基,使后续进军减少阻力。”
“是!”
军令一道道传出,中军大帐如同精密仪器的核心,调控着整个东路大军的节奏。既保持了高昂的士气和进攻态势,又牢牢扼住了可能因速胜而滋生的浮躁与风险。
夜幕降临,江风渐起,吹得帐外旌旗啪啦作响。曹彬独自一人走出大帐,亲兵默默跟随在后。他凭高远眺,但见星垂平野,月色下的长江如一条银亮的巨带,沉默西流。江面上,汉军巡哨的船只灯火,如星点闪烁。
这看似顺畅的“传檄而定,兵不血刃”背后,是他殚精竭虑的运筹,是对人心精准的拿捏,是对大局冷静的判断。他知道,自己这把“仁德”之剑,其锋芒,有时比单纯的武力更为锐利,也更为持久。它正悄无声息地瓦解着后蜀的统治根基,为最终攻克那座锦官城,铺垫着最为坚实的道路。
然而,他也清楚,孟昶不会坐以待毙,成都必有反应。北路的僵局,迟早需要打破。真正的硬仗,或许就在不远的前方。此刻的宁静与顺利,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间歇。
“路,还长得很。”曹彬轻轻吁出一口气,转身走回灯火通明的帅帐。那里,还有堆积的军报文牍,需要他一一批阅裁决。征服之路,每一步都需脚踏实地,容不得半分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