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德三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比往年更早些。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汴京城头,将那绵延数十里的朱甍碧瓦都笼上了一层朦胧的白。起初只是细碎的雪糁子,像被谁揉碎的盐粒,簌簌落在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转眼就化成一滩浅浅的水渍;不多时,雪片便大了起来,鹅毛般打着旋儿飘落,沾在酒楼的幌子上,粘在挑夫的草帽上,也落在守城士兵冻得通红的耳尖上。他们缩着脖子紧了紧甲胄,呵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短暂的雾团,眼神里带着冬日清晨惯有的慵懒——谁也没料到,这看似寻常的初雪,会被一场惊雷般的变故彻底撕碎。
西南方向的官道尽头,突然扬起一道冲天的烟尘。那烟尘来得极快,裹挟着马蹄踏碎冰雪的脆响,由远及近,像一柄疾驰的利剑,劈开了汴京城的晨静。守城的士兵刚直起腰板,便看见一匹浑身汗湿的黑马疯了般冲来,马背上的骑手裹着一件沾满泥浆和血污的青色号服,甲胄歪斜地挂在身上,脸上布满风霜的沟壑,唯有一双眼睛瞪得滚圆,布满了血丝。他的嘴唇干裂出血,喉结剧烈滚动,在离城门还有数十步远时,便拼尽全身力气嘶吼起来,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的铜锣:“捷报——西川大定!曹太保凯歌还!”
这声呼喊像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城门附近的人群。挑着担子的货郎忘了放下肩头的重担,张着嘴愣在原地;提着菜篮的老妇停下脚步,手里的萝卜滚落在雪地里也浑然不觉;连刚从酒楼出来的醉汉都猛地睁大眼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酒意。骑手丝毫没有减速,马蹄踏过积雪覆盖的石板路,溅起的雪沫子混着泥水,打湿了路边行人的衣摆,也将那“西川大定”的消息,连同巴山蜀水的硝烟气息,一同甩在了汴京城的街巷里。
消息传播的速度远比那匹疲惫的战马更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城东的茶楼就已人声鼎沸。靠窗的一张八仙桌旁,说书人王老汉正唾沫横飞地讲着故事,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腰间系着一块油腻的醒木,此刻正拍得桌面“啪”的一声脆响,惊得桌上的茶碗都颤了颤。“列位看官且听仔细!”他探着身子,眼睛瞪得像铜铃,额头上的青筋因激动而突突直跳,“那曹太保领兵入蜀,遇上的可是锁江铁索啊!那铁索粗得像碗口,横亘在瞿塘峡口,江水湍急,根本无从下手!”
台下的听众纷纷往前凑了凑,有人忍不住插嘴:“王老汉,快说说,曹太保到底是怎么断的铁索?”说书人得意地捋了捋下巴上稀疏的山羊胡,故意顿了顿,才接着道:“诸位可知那死士是何等模样?一个个面如紫枣,膀大腰圆,腰间系着七首,背上捆着炸药!曹太保亲自为他们斟酒,那酒碗端在手里,死士们的手都没抖一下!趁着眼下这大雪夜,他们凫水渡江,江水冰冷刺骨,冻得人骨头都疼,可没有一个人退缩!”他猛地一拍醒木,“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锁江铁索断成数截,坠入江中激起丈高的水花!那血啊,染红了半条江!”
“好!”台下顿时爆发出一阵喝彩,有人用力拍着桌子,震得茶沫子都溅了出来。邻桌的一个老农听得热泪盈眶,他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粗布棉袄,手上布满了老茧,此刻正用袖子使劲抹着眼睛,眼角的皱纹里还嵌着未干的雪沫。“曹太保真是活菩萨啊!”他哽咽着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乡音,“俺那侄子也在蜀地当兵,前些日子还来信说战事吃紧,俺老婆子天天以泪洗面。如今好了,西川定了,俺侄子也能平安回来了!”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帕子,里面包着几块干硬的馍馍,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这馍馍,俺本来是给侄子留的,如今啊,俺要供起来,感谢曹太保的大恩大德!”
旁边一个穿着绸缎马褂的商人模样的汉子也连连点头,他手指上戴着一枚翡翠戒指,正轻轻捻着胡须,脸上满是赞叹:“何止是打仗厉害!曹太保在蜀地的作为,才真是令人佩服!”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俺有个伙计从成都府回来,说曹太保进城的时候,军队纪律严得很,连百姓家门口的一棵白菜都没动过!不仅如此,他还开了‘忠烈义学’,阵亡将士的娃儿都能去读书,管吃管住,连笔墨纸砚都是官府供应!”
“还有啊!”一个穿短打的年轻人凑过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听说曹太保在忠烈祠前收养了几十个遗孤,那些娃儿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才刚会走路。曹太保抱着那些娃儿,脸上的笑容比春日的暖阳还温和,当场就说要奉养他们的父母,直到百年之后!”这话一出,茶楼里顿时安静了许多,不少人都红了眼眶,连刚才还在起哄的醉汉都垂下头,默默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民间的赞誉像潮水般涌向皇城,却在朱红的宫墙前被无形地阻隔,化作了宋王府书房内愈发凝重的空气。书房里的炭盆烧得正旺,通红的炭火映得四壁都泛着暖光,可这暖意却丝毫驱不散赵匡胤眉宇间的寒霜。他独自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案后,案上铺着厚厚的宣纸,砚台里的墨汁还冒着淡淡的青烟。这位大宋的开国皇帝穿着一件玄色的常服,衣料上用银线绣着暗纹的龙形图案,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他的鬓角已有些许斑白,刀刻般的皱纹爬在额头和眼角,可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如鹰,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案上那封来自成都的捷报。
捷报的字迹工整有力,一笔一划都透着恭谨,上面写着:“皆赖陛下神武布于四海,宋王殿下庙算运于帷幄,臣不过效犬马之劳,奉旨而行……”赵匡胤的手指轻轻抚过纸面,指尖的老茧摩挲着粗糙的宣纸,眼神却渐渐幽深起来。他年轻时征战沙场,手上沾染的鲜血比这宣纸上的墨汁还要浓稠,什么样的捷报没见过?可曹彬这封捷报,却让他心里泛起了复杂的滋味。他能想象得出,曹彬在忠烈祠前祭祀阵亡将士时,三万将士山呼“万岁”的场景,那声音定然震得山谷都要发抖;他也能想到,那些受了恩惠的百姓,看着曹彬时眼中的崇拜,那眼神比看向他这个皇帝还要炽热。
“西川稳,则陛下无南顾之忧矣。”赵匡胤轻声念出捷报上的最后一句话,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他缓缓靠向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玉佩是上好的和田玉,温润通透,被他摸得光滑发亮。玉佩的冰凉透过指尖传来,让他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了些。“好一个曹彬……”他的声音很低,几乎要被炭盆里柴火噼啪的声响掩盖,“仗打得漂亮,这政,治得更是滴水不漏。”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郭子仪……还是刘裕?”郭子仪功高盖主却能善终,刘裕却凭借军功篡夺了东晋的江山,曹彬会是哪一个?这个问题像一根细刺,扎在他的心里,隐隐作痛。
与宋王府的凝重不同,政事堂东府里的气氛显得有些微妙。金紫光禄大夫、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柱国、魏国公赵普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捏着一份抄录的捷报,久久没有说话。这位帝国首相穿着一身紫色的官服,官帽上的貂蝉冠微微倾斜,露出了额前饱满的额头。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情绪不断地变幻着。案上的香炉里燃着沉香,袅袅的青烟缠绕着他的指尖,也模糊了他脸上的神情。
“曹太保此番功绩,确实旷古烁今。”银青光禄大夫、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柱国、韩国公薛居正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默。这位帝国次相穿着一身紫色官服,手里捻着山羊胡,脸上带着明显的钦佩之情。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仿佛正回想着曹彬治蜀的种种举措:“尤其是这治蜀之策,深得‘攻心’要义。清查田亩让百姓有了活路,开科取士安抚了蜀中士子,抚孤养老更是收拢了民心。如此一来,西川可保数十年太平啊!”
他的话音刚落,旁边的新任执政,刑部侍郎、枢密直学士、参知政事、东海县公卢多逊便轻轻皱起了眉头。这位官员年纪尚轻,虽也穿着一身紫色官服,脸上却还带着些许书卷气。他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放下时故意让茶碗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薛相所言极是。”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只是……下官听闻,蜀中如今只知有曹太保,而少闻朝廷之恩。那忠烈祠的规制,似乎也有些僭越了,祠堂的梁柱上竟然雕刻了龙凤图案,这可是陛下才能用的规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