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数日后的开封府,暮色如墨汁般缓缓晕染开来,将朱雀大街的青石板浸成深灰色。
一辆青布马车踏着暮色驶入南熏门,车轮碾过石板的 “轱辘” 声在渐浓的夜色中格外清晰。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吕端清癯的侧脸 —— 他双目微阖,眼角的细纹因连日赶路而显得格外深刻,三缕长须被车内的暖气烘得微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尚未佩戴的银鱼袋,袋身的银饰偶尔碰撞,发出细碎的轻响。
“大人,晋王府到了。” 车夫勒住缰绳,马车稳稳停在朱红大门前。门两侧的石狮子在宫灯映照下,投出狰狞的暗影,门楣上 “晋王府” 三个鎏金大字,在华灯初上的夜色中泛着冷光。吕端睁开眼,眼底的疲惫被一丝锐利取代,他抬手理了理褶皱的官袍 —— 这身从成都带来的常服虽整洁,却已沾了些许旅途的风尘。
随从周福快步上前,递上名帖。守门的校尉接过名帖,目光在吕端身上扫了一圈,见他虽风尘仆仆,却身姿挺拔,便侧身放行:“王爷已在书房候着,随我来。” 穿过几重庭院,脚下的青石板被灯笼照得发亮,廊下的铜铃被风吹得 “叮铃” 作响,却驱散不了王府深处的森严气息。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牛油灯的暖光,夹杂着淡淡的沉香味。管事轻叩门环:“王爷,吕大人到了。” 门内传来赵光义温和的声音:“让他进来。” 吕端深吸一口气,抬手整了整衣领,推门而入的瞬间,刻意放缓了脚步,靴底踩在紫檀木地板上,只发出极轻的声响。
书房不大,却陈设考究。正中摆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椅背上铺着一张整张的黑狐皮,毛色油亮,显然是贡品。椅旁的花几上,放着一只汝窑青瓷瓶,瓶中插着几枝干枯的梅枝,透着几分文人雅趣。四壁的书架上摆满了线装书,最上层陈列着几件青铜礼器,在牛油灯的映照下泛着幽光。赵光义端坐在太师椅上,未着朝服,只穿了一件暗紫色锦缎常服,衣料上用银线绣着细密的云纹,在灯光下若隐若现。他手中正把玩着一块羊脂玉佩,玉佩的光泽温润,与他白皙的手指相映成趣。
吕端垂手恭立在书案前三步开外,头微微低垂,目光落在书案的紫檀木纹理上。他能感觉到赵光义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让他后背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几分。周福想跟着进来,却被守门的侍卫拦住,吕端回头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在门外等候,随即重新转回身形,保持着恭立的姿势。
“易直(吕端字),一路辛苦。” 赵光义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得如同书房里的沉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把玩玉佩的手指顿了顿,将玉佩举到灯光下,看着玉面上的流云纹,却并未让吕端坐下 —— 这是一种微妙的下马威,既是提醒吕端君臣有别,也是在试探他的沉稳。
吕端的腰弯得更低了些,角度恰好停在 “恭谨却不失风骨” 的分寸上,垂在身侧的双手轻轻攥了攥,将旅途的疲惫压在眼底:“不敢言辛苦。”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旅途后的沙哑,却吐字清晰,“殿下相召,下官岂敢怠慢。能得殿下信重,举荐此等要职,端,感激不尽,唯恐才疏学浅,有负殿下厚望。” 说话时,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书案上,没有丝毫僭越,既表达了感激,又守住了臣子的本分。
赵光义微微一笑,嘴角的弧度不大,却足以打破书房的凝重。他将玉佩轻轻放在书案上,玉面与木质案面碰撞,发出 “嗒” 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诶,易直过谦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搭在扶手上,掌心托着下巴,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让那温和的笑容平添了几分深沉,“你的才干,本王清楚,宋王殿下和两位相公也是认可的。否则,西川转运副使这等关键职位,岂能轻易许人?”
他话锋一转,指尖突然在书案上轻轻敲了一下,节奏短促而有力:“只是,易直可知,本王为何偏偏举荐你,去坐这个位置?” 说罢,他抬眼望向吕端,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紧紧锁在吕端的脸上,不肯放过一丝细微的表情。
吕端心中早已明了,却不敢表露半分。他缓缓低头,长须垂落在胸前,遮住了嘴角的弧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官袍的衣角,声音愈发恭顺:“下官愚钝,请殿下明示。” 低头的瞬间,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睫毛在微微颤动,掌心沁出的薄汗浸湿了衣料。
“因为西川,如今看似平定,实则暗流汹涌!” 赵光义的声音陡然压低,却带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凝重力量。他猛地坐直身体,双手按在书案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吕端,“曹彬之功,朝廷自然记得。但他经营西川时日已久,麾下旧部盘根错节,几成独立之势。长此以往,西川还是不是朝廷的西川,犹未可知!”
吕端屏住呼吸,垂在身侧的双手悄悄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能清晰地看到赵光义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胸膛,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檀香与怒火交织的气息。书房里的沉香似乎也变得凝滞,牛油灯的火苗 “噼啪” 一声,爆开一个灯花。
“宋王殿下设立此副使一职,秩同正使,赋予直奏之权,其用意,便是要打破此等局面!” 赵光义的声音略微放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抬手在空中虚劈一下,动作干脆利落,“要加强中枢对西川,尤其是对钱粮命脉的掌控!”
吕端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他微微抬头,与赵光义的目光短暂相接,随即又迅速低下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一口唾沫。那道目光太过锐利,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心思。
“你此去,” 赵光义的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敲点,节奏忽快忽慢,像是在敲打吕端的心弦,语气变得极其严肃,“明面上,定要恪尽职守,全力配合转运使工作。” 他刻意加重了 “配合” 二字,身体再次前倾,几乎要越过书案,“他仍是正职,你需给予足够的尊重,转运司的一应常规事务,不可掣肘,甚至要主动分担。要让人看到,你吕端是去做事,是去帮衬,而非去捣乱的。”
他停顿片刻,目光扫过吕端的脸,见对方垂首恭听,才继续道:“这一点,至关重要,关乎你能否在西川站稳脚跟!你可明白?” 说罢,他抬手端起案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吕端。
“下官明白。” 吕端重重点头,弯腰的角度又深了几分,袍角几乎触到地面,“初来乍到,不宜树敌,当以谦和勤勉示人。” 说话时,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紧张,也是对前路凶险的预判。
“很好。” 赵光义满意地点点头,将茶杯放回案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随即,他的眼神骤然变得深邃,如同暗夜中的寒星,带着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冷意,“但,这仅仅是表象!是你披在身上的一层外衣。”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吕端面前。暗紫色的锦缎袍角扫过地面,带着一阵微风,沉香的气息愈发浓郁。他停下脚步,与吕端相距不过三尺,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地传入吕端耳中:“在你谦和办事的外衣之下,隐藏着你真正的使命!”
吕端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他能感觉到赵光义身上的威压,如同泰山压顶般笼罩着自己。他的手指紧紧攥着衣摆,指节泛白,连呼吸都刻意放得又轻又缓。
“第一,” 赵光义竖起一根手指,指尖几乎要碰到吕端的鼻尖,眼神锐利如鹰,“你要利用你稽核账目、监察仓储之权,暗中详查!仔细地查!” 他加重了 “暗中” 和 “仔细” 二字,声音里带着一丝冷厉,“曹彬那些旧部,在地方上,在转运司内部,究竟有无贪墨亏空?有无中饱私囊?有无政绩上的夸大不实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