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默然点头,心中皆是沉甸甸的。他们知道,接下来的太原战事,不仅是疆场上的厮杀,更是朝堂上的博弈。
十日后,太原城外的宋军大营。
连绵数十里的营帐依旧军容鼎盛,青黑色的帐篷在平原上铺开,旌旗林立,“宋” 字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只是营中气氛比往日多了几分微妙。近日来,“监军将至” 的流言早已传遍全军,将士们私下议论纷纷,心中各有不安。有的担心监军不懂军事,乱指挥;有的害怕军功被抢,心血白费;还有的则忧心忡忡,生怕朝廷内部生变,影响攻城大计。
这日清晨,远处的官道上突然扬起漫天尘土,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朝着大营驶来。队伍前方,两面 “监军” 大旗迎风招展,旗后是一队身着锦袍的随从,手持仪仗,紧随其后的是数十辆马车,载着诏书、印信,还有不少箱笼,显然是带着充足的排场而来。这排场,比曹彬初到前线时还要盛大几分。
“监军到了!” 营门口的哨兵高声通报,声音在营区中迅速传开。
曹彬闻讯,不敢怠慢。他深知监军代表朝廷,虽心中清楚其中利害,表面上的礼数却不能少。当即率领李汉琼、崔翰、郭守文等一众将领,亲自出营三里迎接。
队伍缓缓停下,为首一人身着绯色锦袍,腰束玉带,手持一根镶嵌着美玉的节杖,正是新任北面行营监军张鉴。他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白皙,眼神锐利,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倨傲。身后的随从们连忙上前,为他牵马、递上披风,伺候得无微不至。
张鉴翻身下马,目光扫过迎接的宋军将领。他的视线在曹彬身上停留片刻,又掠过李汉琼、崔翰等人身上的铠甲与伤痕,眼中闪过一丝轻蔑,随即又迅速掩饰过去,换上了一副热情的笑容。
“曹枢密,诸位将军,辛苦辛苦!” 张鉴走上前,先是对着曹彬拱手,语气却带着几分刻意的亲近。他并未急于与众人寒暄,而是先示意随从展开一卷明黄色的诏书,高声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太原未破,北汉未平,三军在外,烽烟未熄。为固军心,协军政,特任命枢密直学士张鉴为北面行营监军,持节北上,总揽监督之权。凡前线诸将,皆需听其节制,协同行事;军饷粮草、军功封赏,皆由其核查处置。望张鉴不负圣望,早日助曹彬克复太原,平定北汉,钦此!”
宣旨声在旷野上回荡,字字清晰。曹彬率领众将领单膝跪地,齐声应道:“臣等,接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位请起。” 张鉴收起诏书,亲手扶起曹彬,脸上的笑容愈发热情,“曹枢密,北疆大捷,你运筹帷幄,一战成名,汴京上下无不对你交口称赞。宋王更是多次在朝堂上夸赞你,说你是我大宋的栋梁之才。”
曹彬微微颔首,语气平淡:“监军谬赞,此乃三军将士奋勇拼杀之功,非我一人之力。监军远道而来,一路劳顿,路途艰险,快入营歇息吧。营中已备好薄酒,为你接风洗尘。”
“不急,不急。” 张鉴摆了摆手,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周围的宋军将士,那些士兵们大多面带风霜,铠甲上还残留着战场的痕迹。他随即凑近曹彬,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笑道,“曹枢密,临行前,晋王王爷特意托我给您带句话 —— 望您早日克城,平定北汉。他在汴京已备好庆功酒宴,选了最好的汾酒,只待您凯旋,与您共饮一杯,共论大功!”
这句话说得看似亲切,带着同僚间的期许,可那语气中的居高临下,却毫不掩饰。仿佛曹彬能否凯旋,能否立下大功,全要看赵光义的脸色。曹彬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道:“多谢晋王挂记。破城之事,我已有谋划,定不辜负朝廷与王爷的期盼。”
张鉴见曹彬这般不卑不亢的态度,心中微微不悦,却并未表露。他哈哈一笑,拍了拍曹彬的肩膀:“有曹枢密这句话,我便放心了。走吧,咱们入营详谈。对了,我还带来了朝廷给将士们的犒赏,绫罗绸缎、金银铜钱,都在车上,也好早日分发下去,提振士气。”
说罢,张鉴便不再理会其他人,径直迈步朝着中军大帐走去。他的随从们抬着箱笼,紧随其后,刻意摆出浩浩荡荡的架势,一路穿过营区,引来不少士兵侧目。将士们看着这排场,再对比自己身上的征尘,脸上都露出了不满的神色。
李汉琼看着张鉴的背影,忍不住低声对崔翰怒道:“这张鉴,分明是晋王派来的眼线,架子倒不小!咱们在前线拼死拼活,他倒好,带着一堆绫罗绸缎来享清福,还敢对枢密指手画脚!”
崔翰也沉声道:“监军手握节制之权,日后攻城部署,怕是诸多掣肘。他不懂军事,却能乱发号令,这才是最可怕的。”
郭守文年轻气盛,更是握紧了拳头:“若他敢耽误战事,我定不饶他!”
曹彬缓缓摇了摇头,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诸位,稍安勿躁。”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张鉴是朝廷派来的监军,代表的是陛下与宋王。表面上的礼数,我们必须周全。至于攻城大计,我们已有章法,只要将士们同心同德,他想掣肘,也并非易事。”
说罢,他转身跟上张鉴的脚步,心中却已清楚,太原围城之战,真正的艰难,才刚刚开始。疆场上的敌人固然凶悍,可来自朝堂内部的暗箭,往往更加致命。
中军大帐内,炭火正旺。张鉴刚坐下,便迫不及待地拿起帅案上的太原城防图,手指在地图上随意点着,问道:“曹枢密,如今太原城防如何?何时可以强攻?我看城西地势平坦,不如集中兵力,从城西突破,早日破城,也好向朝廷复命。”
他不过是纸上谈兵,连太原城西的护城河比其他方向宽出数丈都不知晓,便贸然提出攻城之策。曹彬不动声色地将城防图微微挪动,避开他的手指,淡淡道:“监军有所不知,太原城西护城河宽达五丈,且水深流急,强攻之下,士卒伤亡必重。如今我军已围而不攻,断其外援,城中粮草日渐匮乏,待其人心涣散,再寻机破城,方为上策。”
张鉴闻言,脸色微微一僵,随即又强装镇定地说道:“原来如此,曹枢密考虑周全。不过,也不能太过保守。这样吧,后续的攻城计划,你详细拟一份文书,交由我审阅。毕竟,我身负监督之责,也好向朝廷禀报前线的具体情况。”
这话一出,帐内的将领们顿时面露怒色。拟定攻城计划是统帅的权责,张鉴此举,分明是要夺权。曹彬却依旧神色平静,点头道:“好,待计划拟定完毕,定送与监军过目。”
张鉴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开始询问军饷粮草的明细,言语间处处透着核查与监视的意味。帐外的寒风依旧呼啸,帐内的气氛却愈发紧绷。一场围绕着太原战事的明争暗斗,已然在宋军大营中,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