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水漫过太原西城的第三日,晨雾裹挟着浓重的腥气与药味,沉沉压在城头。侯霸荣扶着城垛的断壁,指尖触到的砖石湿冷如冰,还沾着些许暗红色的血污。他脚下的城道积着半尺深的泥水,踩上去 “咕叽” 作响,泥水间混杂着散落的箭羽、断裂的木盾,还有几具来不及清理的守军尸体,肿胀的脸庞在雾中泛着青灰。
“将军,西城又塌了一段!” 一名亲兵蹚着泥水跑来,甲胄上的铜钉锈迹斑斑,声音里带着哭腔,“水已经漫到内街了,不少百姓家的屋顶都泡塌了,疫病也传开了,营里昨天又倒了十几个弟兄!”
侯霸荣顺着亲兵指的方向望去,西城的城墙果然塌了丈许宽的缺口,浑浊的洪水正从缺口处涌进城里,将原本规整的街巷冲成了泥沼。几个百姓抱着浮木在水中挣扎,朝着城头哭喊求救,却被城墙上的守军厉声呵斥 —— 如今连守军自己都缺粮少药,哪里有余力救援百姓。
他猛地攥紧了腰间的佩剑,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作为太原南门守将,他已在城头坚守了两月有余,从最初的意气风发,到如今的心力交瘁。曹彬的长围久困本就让城内粮草渐竭,如今水淹城郭,更是雪上加霜。守军每日只能分到半块干硬的麦饼,伤员得不到救治,只能躺在湿冷的营房里等死,士气早已低落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一名宦官从城下匆匆赶来,一身锦袍沾满泥水,却依旧端着架子,尖声喊道:“侯将军,主上召你入宫议事!”
侯霸荣眉头紧锁。这几日刘钧三次召他入宫,每次都不是商议守城之策,而是责骂他防守不力,耽误了自己享乐。他本想推辞,却被宦官死死拽住胳膊:“将军还是快去吧,主上今日心情不好,若再迟到,怕是要治你死罪!”
侯霸荣无奈,只能跟着宦官进城。城内的景象比城头更惨。街道上的积水没过膝盖,百姓们蜷缩在高处的屋檐下,面黄肌瘦,眼中满是绝望。有孩童饿得哭闹,被母亲死死捂住嘴,生怕引来守军的呵斥。几个士兵正从百姓家中搜抢粮食,百姓们敢怒不敢言,只能默默流泪。
皇宫位于太原城中心的高地上,没有被洪水淹没,却依旧透着一股腐朽的奢靡。宫门处的卫兵个个面黄肌瘦,而宫内却传来丝竹之声,夹杂着男女的嬉笑。侯霸荣跟着宦官走进大殿,只见刘钧斜靠在龙椅上,怀中抱着一名嫔妃,面前的案几上摆满了美酒佳肴,与宫外的惨状判若两个世界。
“臣侯霸荣,参见主上。” 侯霸荣躬身行礼,目光扫过案几上的佳肴,胃里一阵翻涌 —— 城外的弟兄们连麦饼都吃不上,宫内却依旧如此挥霍。
刘钧瞥了他一眼,不满地放下酒杯:“西城又塌了?我养着你们这些将领,是让你们守城的,不是让你们看着城墙塌的!再这样下去,宋军迟早要打进来,到时候朕的江山就没了!”
“主上,” 侯霸荣咬牙道,“如今城内粮草耗尽,疫病横行,将士们连饭都吃不上,根本无力修补城墙。臣恳请主上开仓放粮,救治伤员,安抚民心,如此才能坚守待援啊!”
“开仓放粮?” 刘钧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拍案而起,“粮仓里的粮食是朕的!要留给朕和宫里的人吃!那些百姓和士兵死了便死了,再征就是!至于援军,耶律大王答应过朕,会派大军来救,你们再守几日便是!”
侯霸荣浑身冰凉。他终于明白,刘钧根本不在乎百姓和将士的死活,只在乎自己的享乐。这样的君主,这样的江山,还有什么值得坚守的?
就在这时,他的亲兵急匆匆跑进来,脸色惨白:“将军!不好了!夫人和公子染上了疫病,现在高烧不退,怕是…… 怕是不行了!”
侯霸荣身子一晃,险些栽倒。他的妻儿被困在西城的家中,如今西城疫病最严重,他几次想派人将家人接到安全的地方,都因刘钧不准调动兵力而未能成行。如今听到妻儿病危的消息,他心中最后一丝对刘钧的忠诚,彻底崩塌了。
“主上,” 侯霸荣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臣的妻儿病危,臣恳请回乡探视!”
“放肆!” 刘钧怒斥道,“如今战事紧急,你身为守将,怎能擅离职守?再敢多言,朕定斩不饶!”
侯霸荣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他躬身行礼,声音沙哑:“臣…… 遵旨。”
走出皇宫时,侯霸荣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望着城内的惨状,想着病危的妻儿,又想着刘钧在宫中的奢靡享乐,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渐渐成型 —— 叛降。
回到南门城头,侯霸荣立刻召集了自己的心腹副将王超。王超跟随他多年,对他忠心耿耿,也早已对刘钧的昏庸不满。
“王超,” 侯霸荣压低声音,“如今城内已是死局,刘钧昏庸无道,百姓流离失所,我们再守下去,只能是死路一条。我想献城降宋,你意下如何?”
王超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坚定地点头:“将军所言极是!主上不仁,我们没必要为他殉葬!末将愿追随将军!”
侯霸荣心中稍安,又道:“曹彬为人谨慎,我们直接献城,他未必会信。你挑选一名可靠的亲信,缒城而下,带着我的信物和南门的布防图,去宋军大营接洽。务必让曹彬相信,我们是真心降宋。”
王超应声而去,很快便带了一名名叫李三的亲兵回来。李三是侯霸荣的同乡,为人机灵,且熟悉城外的地形。侯霸荣将自己的玉佩解下,又亲手绘制了一张南门的布防图,交到李三手中:“记住,见到曹彬后,告诉他南门守军的换防时间、城楼上的信号旗密码,还有西城的粮草囤积点。这些都是只有守将才知道的机密,他若相信,便会派兵接应。”
李三郑重地接过玉佩和布防图,将其藏在贴身的衣物里,然后在几名士兵的帮助下,顺着城头的绳索,悄无声息地缒城而下,消失在城外的夜色中。
宋军大营的中军大帐内,曹彬正与李汉琼、崔翰商议攻城之事。帐外传来亲兵的禀报:“枢密,南门守军有一人缒城而下,自称是侯霸荣的亲信,要面见枢密,说有要事相告。”
曹彬眉头微蹙。水淹太原后,城内守军数次派人行诈降之计,试图诱宋军入城伏击,他不得不谨慎。“带他进来。”
片刻后,浑身湿透的李三被带了进来。他跪在地上,从怀中掏出玉佩和布防图,高声道:“小人李三,乃南门守将侯霸荣将军的亲信。侯将军对北汉主刘钧的昏庸早已不满,如今城内疫病横行,百姓遭殃,将军愿献南门降宋,特命小人前来接洽!”
曹彬拿起玉佩,仔细端详。这枚玉佩质地温润,上面刻着 “侯氏” 二字,确是北汉将领常用的配饰。他又展开布防图,图上详细标注了南门的守军数量、换防时间、箭楼位置,甚至连城楼上的信号旗密码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你说你是侯霸荣的亲信,” 曹彬目光锐利地盯着李三,“我问你,侯霸荣的副将是谁?南门每日换防的时辰是何时?西城的粮草囤积在何处?”
李三镇定地答道:“侯将军的副将是王超将军;南门每日卯时和酉时换防;西城的粮草囤积在城隍庙附近,由三百名守军看守。”
这些信息与宋军斥候之前探查的结果完全吻合。曹彬心中已有了几分把握,但仍不放心,又问道:“侯霸荣若真心降宋,为何不直接打开城门?”
“回枢密,” 李三答道,“南门还有部分守军忠于刘钧,侯将军正在暗中联络亲信,需等到今夜酉时换防之时,才能控制城门。届时,将军会在城楼上竖起一面白色旗帜,作为信号,恳请枢密派精锐部队接应,控制城门楼,防止忠于刘钧的守军反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