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扁手下不停,平静道:“医者眼中,只有病人。你们也是爹生娘养,被迫穿上了那身皮,做了些违心事。如今既已回头,便当重新做人。这腰伤是旧疾,跟你以前扛枪负重、湿寒入体有关。以后注意些,慢慢调理能好。”
没有斥责,没有居高临下的教化,只有平实的诊断和淡淡的关怀。这番话,比任何大道理都更戳人心窝。李二狗这个在底层摸爬滚打、看惯了白眼和欺压的兵痞,第一次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赵大栓的伤势一天天好转,已经能靠在床头慢慢说话了。王雷经常去看他,除了询问身体,也跟他聊那次山洞遇袭的更多细节,聊他们以前在伪军中的见闻,尤其是关于日军“防疫给水部”的零星信息。
赵大栓毕竟只是个底层士兵,知道的不多,但他提到,那个被打死的鬼子军曹,随身总带着一个厚厚的、密封的皮面笔记本,里面好像有很多地图和奇怪的符号。“他特别宝贝那本子,从不离身,死了之后,好像被伏击的人捡走了……”
笔记本!地图和符号!这可能是关键!
王雷心中大震,立刻将这个消息与胡老扁分享。两人都意识到,那支神秘武装,或许掌握着日军此次勘探目的的核心信息!
随着时间推移,劳役队的状态也在悄然改变。抱怨少了,干活卖力了,甚至开始主动向游击队员请教怎么把陷阱做得更隐蔽,向苗寨老人请教辨识山路和天气。那四个山民武装的成员,本就是被迫卷入的猎户和农民,很快与苗寨的猎手们打成了一片,交流起打猎和设伏的经验。
苗寨头领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看到这些“黄皮子”手上磨出的血泡,看到他们救孩子时的拼命,看到他们慢慢挺直的脊梁和对寨子老人偶尔流露出的尊敬。
虽然依旧警惕,但那份拒人千里的冷漠,终究是融化了些许。他甚至默许了让伤势渐愈的赵大栓搬到炭窑窝棚那边,和其他人一起居住(便于管理,也利于恢复),只是派了可靠的寨丁“协助”看守。
真正的“感化”,不是靠说教,而是靠共同的生活、劳动,靠危难时刻的本能选择,靠日复一日的、润物细无声的平等对待与人性关怀。这些曾经的伪军和民夫,在苗寨这个相对封闭却又充满生命力的环境里,逐渐找回了作为“人”的尊严,也模糊地看到了另一种可能的活法——不再是被驱使的牲口,不再是被人戳脊梁骨的“二鬼子”,而是可以靠双手劳动、可以被平等对待、甚至可以保护他人的人。
当然,转变远非一蹴而就。猜疑、旧习气、对未来的迷茫,依然存在。但种子已经播下,并在特殊的土壤里开始萌芽。
这天傍晚,王雷召集李二狗、王顺子等九人(赵大栓也被搀扶参加),进行了一次正式的谈话。他没有站在高处,而是和大家一样,坐在炭窑旁的石头上。
“各位兄弟,这些日子,辛苦了。”王雷开门见山,“你们的表现,寨子里的人都看在眼里。胡先生常说,医者仁心,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们抗日队伍,也一样。只要真心打鬼子,保护百姓,过去的事,可以既往不咎。”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紧张、期待又带着不安的脸:“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第一,等局势稍微安定,我们可以想办法送你们回家,或者去后方安全的地方,做个安分百姓。第二,如果愿意留下来,跟我们一块抗日,打鬼子,保护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乡亲。留下来,就是同志,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但也意味着更多的危险和牺牲。你们可以慢慢想,想清楚了告诉我。”
没有强迫,只有选择。这是尊重,也是考验。
众人沉默着,炭火噼啪作响。李二狗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掌,又看了看不远处苗寨里星星点点的灯火,那里有救了他命的郎中,有给他治伤的姑娘,有让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像个人的……“家”的感觉。王顺子则想起死去的弟弟,想起自己之前浑噩的日子。
良久,李二狗抬起头,声音有些沙哑:“王队长……我们……我们还能回去吗?家里……估计早当我们死了,或者当汉奸除了名……就算回去,鬼子还在,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他深吸一口气,“我……我想留下来!打鬼子!赎罪!也……也想像个人一样活一回!”
“我也留下!”王顺子紧接着说。
“留下!”
“打鬼子!”
其他人也陆续表态,连那五个民夫,在经历了被抓、逃亡、被救、劳动之后,也对这支不一样的队伍产生了归属感和希望,纷纷表示愿意留下,哪怕只是帮着运物资、做后勤。
赵大栓靠在石壁上,虚弱但坚定地说:“王队长,我的命是胡先生和你们捡回来的。伤好了,我也要拿枪!我知道鬼子一些据点的情况,我……我能带路!”
看着这些重燃生命之火的眼睛,王雷心中感慨万千。他站起身,郑重地向他们敬了一个军礼:“好!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们‘山河义旅’苗寨支队的战士!过去的一页翻过去,以后,咱们并肩打鬼子!”
“并肩打鬼子!”低沉的吼声在炭窑边响起,虽然不够整齐洪亮,却透着一股破土而出的力量。
感化的过程,艰难而漫长,但人性的光辉与集体的温暖,终究穿透了身份的壁垒与往日的阴霾。这些曾经的伪军,在苗山的怀抱和仁心的感召下,完成了灵魂的淬火与重生。他们将成为扎根敌后、抗击毒焰的又一份有生力量。
而窗外,苗山的夜色依旧深沉。远山之中,日军寻找“古老药方”和“特殊矿物”的阴影,并未散去。获得了新战士的王雷和胡老扁知道,更大的挑战与更深的秘密,正在那云雾缭绕的群山深处,等待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