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瘦高的山魈族人(自称名叫“岩鹰”)闻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用兽皮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长条物体,打开,里面是一截颜色乌黑发亮、坚硬如铁、散发着淡淡辛辣苦味的藤茎。“鬼哭藤,百年老藤心。钟乳髓和望月砂,我们有备。”他的话语依然简洁。
原来他们是有备而来!并非完全无法救治,而是需要更精妙的医术来处理复杂的伤情和解毒过程。
胡老扁精神一振:“好!柱子,准备最大号的火罐和三棱针!红牡丹,准备大量金银花、蒲公英、地丁草煎煮浓汁备用!阿婆,请您用您的法子,先稳住他的心脉!”
一场与死神赛跑、融合了苗、汉、山魈族三方医术的救治,在药楼内紧张展开。龙阿婆用她珍藏的、据说能“吊魂续命”的石斛和灵芝粉末混合米酒灌服;岩鹰则在一旁,用特制的石臼将那段老藤心与一些白色膏状物(钟乳髓)、灰褐色粉末(望月砂)仔细研磨混合,制成一种颜色古怪、气味刺鼻的糊剂。
胡老扁则行险招。他先用烧红的匕首(再次消毒)快速而精准地剔除伤口周围大部分坏死腐肉,直至露出相对新鲜的组织,脓血涌出。然后,他用三棱针在伤员十宣穴、耳尖、委中穴等处快速放血,排出部分毒血。接着,将岩鹰配制好的糊剂厚厚敷在伤口上。
最凶险的一步是处理可能已侵入经络和脏腑的毒素。胡老扁让柱子用大火罐,在伤员后背沿着膀胱经(主排毒)的几个重要穴位——肺俞、心俞、肝俞、肾俞进行拔罐,试图吸拔出深层的毒邪。火罐吸附处,皮肤很快变成暗紫色,甚至拔出些许黑血,景象骇人。
内服方面,除了龙阿婆的吊命药,胡老扁又开出大剂黄连解毒汤合犀角地黄汤(以水牛角代犀角)加减,重剂清热凉血、解毒化瘀,由红牡丹煎煮后,一点点撬开伤员的牙关灌入。
时间在浓烈的药味、紧张的喘息和器具碰撞声中流逝。日落月升,药楼内的油灯换了一盏又一盏。胡老扁额头上汗水涔涔,旧伤初愈的身体有些摇摇欲坠,但他全神贯注,银针在伤员身上起落,感知着每一丝脉象的细微变化。
岩鹰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观察,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最初是审视和怀疑,渐渐多了些惊讶,最后甚至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这个汉人郎中的手法,与他族中巫医截然不同,却同样精准有效,甚至在某些方面(如对经络、气血的把握)更为精微。
到了后半夜,伤员青黑的脸色终于开始缓慢地褪去,呼吸虽然依旧微弱,但不再那么急促紊乱。伤口敷药处,渗出的不再是黄绿色的脓液,而是淡红色的血水。高热也渐渐退了。
“命……保住了。”胡老扁长吁一口气,几乎虚脱地靠在墙上,“但毒素伤及根本,尤其是心脉和肝肾,能否完全清醒、恢复神智,还需看后续造化,以及……他自身的求生意志。”
岩鹰点了点头,第一次对胡老扁抱了抱拳,那是山魈族表示敬意的古礼。“汉家郎中,好手段。人,交给你。三天后,我们再来。”说完,竟不再看那伤员和笔记本一眼,带着两名族人,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只留下一屋子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满心疑窦的众人。
接下来的三天,胡老扁和龙阿婆轮流守候,精心调理。红牡丹负责喂药和清洁。那日军中尉,名叫佐藤一郎,在第二天傍晚终于睁开了眼睛。起初,他眼神涣散,充满了恐惧和茫然,尤其是在看到胡老扁等人的面容和所处的陌生环境时。但当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到怀中那个硬皮笔记本仍在时,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
他不懂汉语,胡老扁也不通日语。但通过岩虎(伤愈后也能走动帮忙)半通不通的转述和一些简单手势,佐藤一郎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被神秘的山魈族俘虏并中毒,是眼前这位中国老医生竭尽全力救了他。
“为什么……救我?”佐藤嘶哑着声音,用生硬的汉语单词混合着手势问道,眼中充满了不解与警惕。在他所受的教育和经历中,中国人与日本人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尤其是他们“防疫给水部”的人,更是中国人恨之入骨的对象。
胡老扁看着他,目光清澈而平静,让岩虎翻译:“因为我是医生。医生的职责是救人,不是杀人。你躺在这里,就是一个需要救治的病人。”
佐藤愣住了。这个答案简单得令他难以置信,却又带着一种无法反驳的力量。他看着胡老扁花白的头发、温和却疲惫的眼睛,又看了看旁边默默捣药的龙阿婆和细心为他擦拭额头的红牡丹,这些“敌人”眼中没有他熟悉的仇恨与杀戮,只有专注于伤病本身的专注与……一种他难以理解的平和。
第三天,岩鹰如约而至。佐藤一郎的神智已经基本清醒,虽然极度虚弱,但已能进行简单的交流。岩鹰、王雷、胡老扁,连同勉强能沟通的岩虎,进行了一次艰难的四方“会谈”。
岩鹰的目的很明确:确认日军深入苗岭的目的,以及他们掌握了多少关于“圣地”(山魈族守护的禁地)和“圣物”(可能指某种特殊矿物或古老传承)的信息。
在岩鹰冰冷的目光和胡老扁沉静的注视下,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佐藤一郎,心理防线出现了裂痕。求生的欲望、对救命之恩的复杂情绪、对山魈族神秘力量的恐惧、以及对所从事工作越来越深的疑虑(他并非完全不知道那些“研究”的可怕用途),交织在一起。
他断断续续地交代了:他们“防疫给水部”根据一些古老的东方医学记载和地质勘探线索,推测在湘黔交界处的苗岭深处,可能存在一种极其特殊的高纯度原生朱砂矿脉,并且伴生着传说中的“千年地火灵芝”和某种能“解百毒”的活性矿物水。他们的任务就是找到并确认这些资源,用于“新式防疫药剂”的研制(佐藤此处语焉不详,但胡老扁和王雷心知肚明是用于生化武器)。他携带的笔记本里,详细记录了勘探路线、初步采样分析数据、以及对山魈族活动区域的推测地图。
岩鹰听完,脸上古井无波,只是眼神更冷了几分。“圣地,不容玷污。圣物,不容掠夺。”他看向王雷和胡老扁,“人,我们要带走,按族规处置。本子,你们可以抄录需要的内容。作为你们救人的回报,也是……警告。若再有外人闯入,格杀勿论。”
王雷心中飞快盘算。佐藤一郎的口供和笔记本至关重要,是揭露日军生化野心的铁证。但山魈族显然不会放人,他们有自己的规矩和复仇方式。强行留下佐藤,不仅会与这支神秘强大的地头蛇结仇,也未必能问出更多。
胡老扁却看向虚弱不堪、眼神中带着祈求和对未知命运的恐惧的佐藤一郎,缓缓开口道:“岩鹰首领,此人虽为敌酋,犯下罪行,但现已重伤残废,生机十去七八,即便带回族中,也不过是苟延残喘。他已知晓厉害,或许……可留他一命,让他将鬼子的阴谋带回日本,告知世人,亦是一种惩罚与救赎。”
王雷一惊,看向胡老扁。岩鹰也皱起了眉头。
胡老扁继续道:“医者救人,亦盼人向善。杀他易,但于阻止鬼子恶行、警示后人何益?不如,放他回去,让他亲眼看看,他所效力的‘事业’带来的是什么,让他用余生去忏悔、去揭露。这或许,比简单的处死,更能彰显天道仁心,也更……让鬼子阵营离心。”
这番话,跳出了简单的仇杀与报复,指向了更深层的人性救赎与战略瓦解。岩鹰沉默良久,似乎在权衡族规与这“汉家郎中”所言道理。最终,他缓缓道:“你的话,有些道理。但族规不可轻废。人,我们可以不杀,但必须废去他行动能力,囚于圣地边缘,自生自灭。这是底线。”
这等于终身监禁在荒芜险地,虽不直接处死,却也生机渺茫。但比起立刻被处决,总算有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
佐藤一郎听懂了大概,他挣扎着,用尽力气向胡老扁低下头,用日语嘶声说了句什么。岩虎翻译过来是:“谢谢……对不起……我会……记住……”
王雷最终点头同意。佐藤的价值已在口供和笔记本中,与其结怨山魈族,不如以此换取更重要的东西——与这支神秘守护族群的有限谅解,以及获得笔记本内容的许可。
岩鹰带走了心如死灰、却也带着一丝复杂感激的佐藤一郎,留下了那本至关重要的笔记本。胡老扁和王雷连夜组织人手,将其中关键的地图、数据、化学符号抄录下来。
当黎明再次降临,药楼里只剩下淡淡的药香和抄录纸张的沙沙声。胡老扁望着窗外泛白的天空,心中并无释然,反而更加沉重。救了一个敌酋,又间接决定了他的另一种“死刑”。这其中的伦理纠葛,远非简单的“仁心”二字可以概括。
但有一点是清晰的:他们离日军生化阴谋的核心,又近了一步。而“仁心无敌”的真谛,或许不在于不杀,而在于哪怕面对仇敌,也始终持守那份治病救人、导人向善的初心,并以此,在黑暗的时代里,点燃一丝微弱却坚韧的人性之光。
义释敌酋,释的不是人,是心中那份不被仇恨吞噬的仁念。而这仁念,或许才是真正能穿透无尽黑暗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