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通道上行驶。路面是同样的白色材料,无缝,平整得像镜子。轮胎碾过时发出一种特殊的摩擦声,像砂纸擦过玻璃。
林源在一座建筑前停车。他下车,走近建筑外墙。伸出手,手指在距离墙面还有十厘米时停住了——不是害怕,是他感觉到一股微弱的排斥力场,像同极磁铁相斥的那种感觉。
他加了点力,手往前推。力场随着压力增大而增强,始终维持着刚好无法触及墙面的距离。
“能量场。”璃虹也试了试,“很智能,只排斥接触,不排斥靠近。”
他们绕建筑走了一圈。没有门。没有任何开口。整座建筑像个实心的巨大几何体。
“去中心。”林源说。
车子继续前进。越往中心走,建筑密度越低,但单个建筑的体积越大。在同心圆的最核心处,他们看到了那个东西——
一座天文台。
至少从结构上看,它具备天文台的所有特征:巨大的半球形穹顶,可开合的设计,基座上有明显的轨道机构,能让穹顶旋转。但它的规模大得离谱,穹顶直径至少有五百米,通体是暗灰色的,表面有细密的纹理,像电路板上的走线。
而且,它是唯一有开口的建筑。
穹顶基座周围有一圈拱门,共十二个,均匀分布。每个拱门高约二十米,内部是向下的斜坡通道。
林源把车停在最近的一个拱门前。两人下车,站在入口处往里看。通道向下延伸,深处有微弱的蓝色光源。
“我走前面。”林源说。
通道内部墙壁也是那种哑光材料,但嵌着发光的条纹,条纹的蓝光足够照明,又不会刺眼。坡度平缓,走了大约两百米后,他们进入一个圆形大厅。
大厅中央是一个控制台。不是想象中的布满按钮和屏幕的那种,而是一个悬浮在半空中的、由无数光点构成的立体界面。光点缓慢旋转,彼此之间有细小的电弧连接,发出滋滋的微响。
大厅四周的墙壁是透明的,能看到外面——他们此刻在天文台的地下层,透过墙壁能看到土壤的剖面、岩石层、根系。
林源走近控制台。光点随着他的靠近改变了旋转模式,其中几个光点脱离原轨道,飘到他面前,排列成一个简单的几何图形:一个三角形。
他伸出手,手指穿过那些光点。没有触感,光点只是绕着他的手指流动。
三角形闪烁了三下,然后散开,重新融入整个光点群。紧接着,大厅里响起一个声音——
不是从某个扬声器发出的,是直接从空气里“浮现”出来的声音。中性,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用的是林源从未听过的语言,但他居然能听懂。不是翻译,是某种直接的概念传递。
“观测站编号 7401,状态:休眠中。最后一次活动记录:标准纪年 3,045,721 年前。启动身份验证程序。”
控制台上的光点突然全部熄灭。大厅陷入黑暗两秒,然后所有光点同时亮起,变成刺眼的红色。红色光点疯狂流动,在大厅中央汇聚成一个不断变化的复杂结构。
“检测到未知访问者。数据库比对中……无匹配记录。启动防御协议——”
林源的心脏紧了一下。他的手摸向腰间的工具袋——里面只有一把多功能军刀,在这种级别的科技面前跟玩具没区别。
但璃虹的动作更快。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多面体水晶,直接扔向控制台。水晶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穿过红色光点构成的结构,精准地落在控制台中央一个凹槽里——那个凹槽之前根本不存在,是在水晶飞过去的瞬间才从台面上浮现出来的。
咔哒一声,严丝合缝。
所有红色光点瞬间变成柔和的绿色。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语气有了微妙的变化,像是……松了口气?
“验证通过。播种者权限确认。观测站编号 7401,转换为待命模式。访问者,请表明来意。”
林源和璃虹对视一眼。林源清了清嗓子,不确定该对着哪里说话,最后选择了控制台方向:“我们……发现了这个地方。想知道这是什么,谁建造的,为什么在这里。”
短暂的沉默。光点流动的速度变慢了。
“本设施由‘观测者文明’建造并维护。”声音说,“我们的使命是:记录。记录宇宙中所有‘故事’的诞生、发展、高潮与终结。本站点负责监视本恒星系及周边十二个恒星系内的叙事流变。”
“记录?”璃虹问,“只是记录?不干预?”
“观测者守则第一条:只观察,不干涉。我们记录文明如何点燃第一堆火,如何建造第一座城,如何相爱,如何战争,如何毁灭,如何重生。我们记录每一个选择产生的分支,每一条时间线衍生的可能。我们是宇宙的记忆。”
林源往前走了一步:“那为什么休眠?为什么隐藏起来?”
光点闪烁的频率改变了,像是在犹豫。
“因为……”声音的音调第一次出现了波动,“我们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大厅四周的透明墙壁突然全部变成显示屏。画面开始播放——但不是影像,是某种抽象的数据可视化。林源看到无数光点在流动,那是代表“故事”的数据流。它们诞生、壮大、纠缠,然后……被吞噬。
不是“收割者”那种将宇宙压缩成二维的吞噬。是更抽象、更彻底的吞噬。那些光点不是被消灭,是被“改写”,被强行扭曲成同一种单调的模式,然后失去所有活力,变成僵死的灰色光点,沉入画面底部的一片黑暗。
“我们起初以为那是自然现象。”声音继续说,“宇宙熵增的某种表现形态。但当我们调整观测维度后,发现那是一种……存在。一种以‘叙事可能性’为食的存在。它不摧毁物质,不消灭能量,它只做一件事:让所有故事变得一样。让所有可能性坍缩成唯一的、必然的结局。”
画面变化。林源看到了“收割者”——那些将宇宙压缩的阴影。“收割者”在画面中像清道夫,它们先把宇宙修剪整齐,然后……
然后那些被修剪过的宇宙叙事流,会变得更容易被那种“存在”吞噬。
“我们称它为‘叙事层灾厄’。”声音说,语速加快了,带着越来越明显的恐惧,“它位于比‘收割者’更高的叙事维度。‘收割者’是它的工具,是它伸向这个叙事层的手。而我们……我们在一次深度观测中,不小心引起了它的注意。”
画面定格。显示的是这座天文台的内部,时间是三千多万年前。几个模糊的、有着三只眼睛的人形生物正在主控台前工作。突然,所有警报同时响起。他们抬起头,看向某个方向——不是大厅的物理方向,是更高维的方向。
他们的第三只眼睛同时流出血来。
“它看到了我们。”声音开始颤抖,“它顺着我们的观测视线,反向定位了这个站点。我们切断了所有外部连接,启动了最高级别的伪装力场,进入永久休眠。我们希望……它能忘记我们。希望时间能让它转移注意。”
大厅陷入沉默。只有光点流动的微小声响。
林源盯着画面里那些流血的眼睛:“然后呢?它来了吗?”
“它没有直接降临。”声音说,“因为它不需要。它只是在……等待。等待这个叙事层变得足够‘整洁’,足够‘可口’。而我们的观测数据显示,在过去三千万年里,它的活跃度在周期性上升。最近的上升曲线……出现了异常的陡增。”
光点构成一幅新的图表。横轴是时间,纵轴是某种林源看不懂的指标。曲线总体平缓,但每隔一段漫长的周期,就会有一次小幅攀升。而在图表的最右端——代表现在的那个点——曲线没有攀升。
它垂直向上飙升,几乎成了直角。
“根据推算。”声音说,每个字都像用尽全力才说出来,“它已经完成了对这个叙事层的‘环境评估’。接下来……”
声音停了。
不是说到一半停下,是像被什么东西掐断了。大厅里的光点同时剧烈闪烁,然后全部变成刺眼的红色。警报声响起,不是通过那个声音,是直接作用于大脑的尖锐鸣叫。
红色光点在空中拼出一行字,用的是一种林源从未见过但瞬间理解的文字:
**“……我们看到了‘收割者’背后的影子……那才是真正的……‘叙事层灾厄’……”**
字迹开始扭曲,像被水浸湿的墨迹。
**“……它正在……醒来……”**
最后一个字碎成光尘,消散在空气中。
大厅彻底陷入黑暗。
只有那个多面体水晶,在控制台的凹槽里,发出持续不断的、急促的红色闪光。
像心跳。
像倒数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