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源把真相铺开,像在焦黑的菜园地上摊开一卷血迹斑斑、沉重无比的裹尸布。
他没有选议事厅,也没回实验室。就在菜园那棵半枯的老榕树下,泥土还带着夜里未散的潮气。听众只有璃虹、艾尔和匆匆赶来的江若雪(她的投影悬浮在半空,数据流在身侧无声滚动)。空气里混着番茄植株的味道、泥土的腥气,还有从林源身上隐约散出的、类似臭氧被电离后的金属焦糊味。
他说得很慢,字像从喉咙里往外挤,每个音都带着刚从记忆泥沼里爬出来的疲惫和砂砾感。调律者。归零者。无尽的循环。终极的疲惫。被绝望反噬的协议。扭曲的“灾厄”。还有……那个最后的开关。
说完最后一个字,他靠在粗糙的树干上,左臂垂着,金绿色的纹路从领口探出,像某种活物的触须,爬上了他小半边脖颈,在皮肤下微微搏动。他没看任何人,眼睛盯着地上那摊莴苣枯萎后留下的灰烬。
沉默压下来,比联盟会议上任何一次争吵都沉。
江若雪的投影最先有反应。她身侧的数据流瞬间炸开,无数窗口疯狂弹出又合并,模拟运算的微光在她眼底高速闪烁。“逻辑……验证中……”她喃喃,声音带着电子设备过载前的细微颤音,“归零协议残留痕迹扫描……宇宙背景叙事‘伤疤’匹配度分析……‘灾厄’行为模式重评估……概率模型重构……”她猛地抬头,看向林源,“如果这是真的,那‘灾厄’的最终目的不是征服或毁灭,而是……完成那次未尽的‘格式化’。我们,整个叙事层,都是它程序里待清除的‘错误数据’。”
“而林源体内的奇点碎片,是唯一能执行、也可能能终止这个程序的‘钥匙’。”艾尔接上,第三只眼的光芒聚焦在林源左臂的纹路上,扫描的蓝光几乎要渗进皮肤,“钥匙本身也在被程序同化。他感受到的‘优化’冲动,是归零协议简化版的局部运行。当融合完成,协议全面启动,载体本身……将成为第一个被‘归零’的对象。”
璃虹一直没说话。她蹲在那摊莴苣灰烬旁边,手指捻起一点,灰烬从她指缝漏下去。然后她站起来,走到林源面前,没看他的脸,也没看那些蔓延的纹路,伸手直接握住了他滚烫的左手手腕。
她的手指很凉,掌心有常年握操纵杆和工具留下的薄茧。
林源身体一僵,想抽回手,却被她更用力地握住。她抬起眼,看着他。
“你和它不一样。”她说,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砸得实实在在。
林源喉咙动了动。
“你种出的番茄,”璃虹继续说,目光转向旁边架子上那颗饱满鲜红、却透着一股诡异生命力的果实,“再酸,再难看,就算种死了,你蹲在这儿盯半天,骂两句,最多拔了重种。你从没想过,因为一颗番茄长不好,就把整片菜园,连土带房子,一把火烧个干净。”
她手指收紧,力道透过皮肤,压在那灼热的纹路上。
“你累瘫在椅子上,梦里嘟囔的是‘水浇多了’还是‘肥不够’。你不是……算完了所有可能性,然后决定‘不种了,最省事’。”她盯着林源的眼睛,“你会抱怨,会搞砸,会对着死掉的苗发愣。但你没撒手。这就是区别。”
林源感觉眼眶猛地一热,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他反手握住了璃虹的手,那冰凉让他左臂内部的灼痛似乎都减轻了一丝。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
艾尔第三只眼的光芒柔和了一些。“情感逻辑锚点确认。载体意志与奇点底层协议的冲突存在调和可能。关键在于‘终止开关’的完整触发条件。”
江若雪的投影稳定下来,核心数据流收敛成一个不断旋转的复杂几何结构。“从林源带回的记忆碎片中,我剥离出了‘开关指令’的部分加密框架。它不是一段可执行代码,更像一个……‘锁孔’的形容说明。”
她将那个旋转的几何结构投射到众人面前。它由无数细小的光点构成,每个光点似乎都在讲述一个极其短暂的“瞬间”。
“指令的核心要求,是将奇点的力量,通过载体引导,注入一个‘纯净的叙事焦点’,以此发起一次定向的、可控的‘叙事重启’,覆盖并终止归零协议。”江若雪解读着,“这个‘焦点’必须足够强韧,能承受奇点的冲击而不被扭曲;必须足够‘纯净’,不掺杂归零协议所定义的‘错误’;最关键的是——”
她顿了顿,几何结构中心,有几个光点格外明亮。
“它必须是一个**承载了足够多‘无悔选择’的故事**。”艾尔沉声补充,第三只眼的光芒扫过那些光点,“‘无悔’……并非指结果完美,而是指在做出选择的那个当下,意识清晰,情感真挚,并愿意承担一切后果。这种选择凝聚的叙事能量,与归零协议基于‘痛苦规避’和‘效率计算’的逻辑截然相反,可能是唯一能‘撬动’开关的支点。”
“哪里去找这样的故事?”璃虹问,眉头紧锁,“一个人的一生?一个文明的史诗?”
“恐怕需要更浓缩、更强烈的……”江若雪还在分析,话没说完,就被一阵由远及近的、杂乱却轻快的脚步声打断。
小远带着他那支“儿童团”冲进了菜园。孩子们脸上还带着奔跑后的红晕,小远怀里紧紧抱着一本用粗糙的再生纸装订成的大画册。他跑到林源面前,喘着气,眼睛亮晶晶的,把画册往前一递。
“林源哥哥!这个……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