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切入那片星域时,所有的常规传感器都陷入了静默。
不是故障,是这片空间本身拒绝被“常规”解读。舷窗外不是黑暗,也不是星光,而是一种浑浊的、不断缓慢翻涌的灰色“介质”,像一锅冷却的、粘稠的宇宙级灰烬汤。没有声音,连引擎的轰鸣传出去都像被海绵吸走,只剩下舱内众人压抑的呼吸和仪器偶尔的嘀嗒声。
“导航失效。”飞行员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带着压抑的紧张,“惯性坐标指向就在这里,但视觉和雷达……什么都没有。”
林源站在主观察窗前,左手按在冰冷的强化玻璃上。掌心的纹路在皮肤下隐隐发烫,像一块逐渐苏醒的烙铁。他能“感觉”到,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左臂深处那个正在与周遭环境产生诡异共鸣的奇点碎片——前方那片灰色“介质”深处,有一个庞大、悲伤、且仍在微弱搏动的“存在”。
“关掉主引擎,切换至姿态调节喷口。”艾尔命令,第三只眼完全睁开,冰冷的蓝光刺入灰色介质,“它不是隐藏,是以另一种‘叙事密度’存在。我们需要……‘校准’进入的‘频率’。”
他看向林源:“用你的奇点感知,引导我们。就像在菜园里感受那些画。”
林源闭上眼睛,屏蔽掉视觉的无效反馈。他将意识沉向左手,不再抗拒那股灼热和异样感,反而主动释放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他自身意志的“探询”波动。波动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灰色介质中荡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
几秒钟后,前方翻涌的灰色中,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不是物理裂缝,是现实层面的“褶皱”被无形的手掀开了一角。缝隙内部,泄露出令人目眩的光——不是一种光,是无数种色彩、形态、乃至“情感基调”的光混乱地交织、流淌、爆炸又重生。
“跟上那缝隙!”艾尔低喝。
飞船以一种近乎笨拙的、被“吸吮”的方式,滑入了那道正在急速收拢的裂缝。
***
穿过裂缝的瞬间,所有的常规感知彻底失效,又被另一种更原始、更直接的“信息洪流”方式取代。
他们“进入”了一个无法用大小形容的空间。
这里没有上下左右,没有物质结构。充斥视野的,是**气泡**。无数个、大小不一、色彩质地各异的气泡,像宇宙初生时沸腾的泡沫之海,密密麻麻,无边无际。每一个气泡都在不停地**生成、膨胀、闪烁、然后无声无息地湮灭**,周期极短,生生灭灭的光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喧嚣静默。
更诡异的是,当你将注意力集中在某个气泡上时,它的“壁”会变得透明,你能瞬间“看”进去——不是用眼睛,是意识直接被拉入一个**完整的、却极度压缩的微型宇宙**里。里面有星辰演化,有文明兴衰,有爱恨情仇,一切都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进行,却又在湮灭前,将那个宇宙最核心的“故事结局”烙印进观察者的意识。
林源刚稳住心神,下意识“看”向最近的一个淡金色气泡。
气泡里,是一个绿绒星。没有破壁人的叛乱,联盟早期的一次关键外交被完美处理,各个文明融合顺利,技术共享畅通无阻。绿绒星繁荣得超乎想象,轨道上布满了优美的空间站,地表城市闪烁着宁静和谐的光芒。但就在画面推向极致的繁荣时,气泡轻轻一颤,湮灭了。留下的余韵不是满足,而是一种……甜腻到发慌的**空虚感**。仿佛那个宇宙在达到“完美”的瞬间,就失去了所有存在的意义,自动关机了。
“这是……”璃虹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
“可能性推演。”艾尔的第三只眼扫过漫天遍野、生灭不息的气泡海洋,数据流在他眼中疯狂刷过,“每一个气泡,都是‘归零者’利用数据圣殿的算力,模拟出的一个‘如果当时做了不同选择’的平行世界。它在这里,用近乎自虐的方式,遍历了所有‘可能更好的’未来。”
江若雪的投影在舱内闪烁不定,她正在尝试解析这些气泡泄露出的庞大数据流,脸色越来越白。“绝大多数气泡的结局……都是湮灭。要么走向另一种形式的毁灭,要么陷入死循环,要么在达到某个‘峰值’后因内在逻辑矛盾崩溃。真正能‘持续’下去的……几乎没有。”
归零者在这里,用无穷的“如果”,反复验证着它那个痛苦的结论——无论起点如何改变,故事似乎总趋向于悲剧或无意义的终结。
林源感到左臂的灼痛加剧了,奇点碎片与这片悲伤的“可能性坟场”产生了更深的共鸣。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却在气泡之海的深处,瞥见了一个颜色格外晦暗、却异常稳定的气泡。
那气泡的颜色,像干涸的血,又像冷却的余烬。
某种直觉驱动着他,意识不由自主地“触碰”了过去。
气泡壁透明。
***
他看到了破壁人。
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偏执、绝望、最终在虚无边缘消散的破壁人。这个“破壁人”穿着联盟的制服,站在绿绒星的议事厅里,正对着星图激烈地陈述着什么,眼神锐利却清澈,手势坚定。旁边站着璃虹、艾尔,还有……他自己。他们在讨论,在争吵,在妥协,最后达成共识。
画面快进。这个“破壁人”成了联盟最激进也最有效的改革派之一,他那些关于打破文明壁垒的理念,以一种更建设性的方式推行。他有了同僚,有了朋友,甚至似乎……有了某种含蓄的情感牵绊(画面快速闪过的几个眼神交汇,对象是璃虹?)。
然后,“灾厄”的第一波打击降临。
不是坟场,是更直接、更野蛮的叙事吞噬。这个“破壁人”没有犹豫,他率领麾下的舰队,用他那些关于“叙事结构弱点”的深刻理解,设计了一次精准的阻击。战役惨烈,他的座舰为了给绿绒星争取启动行星护盾的几秒钟,撞向了一团袭来的、扭曲的黑暗叙事聚合体。
舰桥爆炸的火光吞没他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绿绒星的方向,脸上没有恐惧,只有遗憾,和一丝……释然?
气泡没有立刻湮灭,而是缓缓黯淡下去,最后凝固成一幅静止的画面:绿绒星安然无恙,星空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留下观者心中一片沉甸甸的、冰凉的空白。
这个“更好”的可能性里,破壁人成了英雄,死得其所。
但他还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