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飞船里,林源一直盯着自己的左手。
纹路已经爬满了整条手臂,像一张过分精致的、活着的刺青网,锁死了从指尖到肩膀的每一寸皮肤。皮肤下的灼痛变成了持续的、低沉的轰鸣,仿佛有座微型反应堆在骨头里闷烧。但这都不是最难受的。
最难受的,是脑子里多出来的那个东西——“心火协议”。
它不像一段记忆,更像一个提前安装好的、冰冷精密的**程序**,静静地盘踞在他意识深处,每一个逻辑回路都清晰得刺眼。他不用回想,只要注意力稍微倾斜过去,协议的全文就会自动展开,带着归零者文明那种特有的、毫无情绪波动的绝对理性。
协议的原理很简单,执行起来却让人骨头缝里都冒寒气。
它要求林源,以自身**存在**为柴薪,主动点燃体内那块奇点碎片。
不是物理层面的燃烧,是叙事层面的“献祭”。将他从诞生到现在,所有经历过的故事——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次选择,尤其是那些微不足道的、充满“人性”瑕疵的瞬间:第一次学走路摔的跤,第一次撒谎被戳穿的脸红,为了一颗酸番茄较的劲,对着破壁人背影时那瞬间的犹豫,还有璃虹握住他手腕时掌心那点凉——所有这些构成“林源”这个个体的、独一无二的“叙事线”,将被抽离、编织、然后作为**火种**,投入奇点核心。
点燃的奇点,不会爆炸。
它会释放出一种特殊的辐射——“叙事之光”。
这光没有破坏力,它的作用是“治愈”与“播种”。像最细腻的手术刀,沿着叙事层那些陈年的、源自未完成归零协议的“伤疤”切入,抚平扭曲,溶解淤积的绝望“叙事残渣”,并在被治愈的“土壤”里,植入全新的、健康的“可能性种子”。
代价是,作为火种的林源,其存在本身,将在燃烧中彻底化为光,消散在叙事层面。不是死亡,是比死亡更彻底的**抹除**——从故事里被擦掉,连灰烬都不留。
他看完协议,闭着眼,靠在冰冷的舱壁上,感觉有冷汗从鬓角滑下来,滴进衣领。
飞船降落在绿绒星时,天刚擦黑。菜园在暮色里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轮廓。林源没回住处,直接去了作战中心。璃虹、艾尔、江若雪跟着。他没废话,调出协议里能对外展示的部分概要,投影在中央大屏上。
空气在投影亮起的瞬间就冻住了。
江若雪的投影第一次出现了不稳定的雪花噪点,她试图用数据流掩盖情绪的波动,但失败了。艾尔的第三只眼从林源身上移开,久久地盯着那些冰冷的结构示意图,金属外壳下的散热系统发出比平时更响的嗡鸣。
璃虹站在林源侧后方,看不清表情,只看到她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成了拳,指甲掐进了掌心。
“这是唯一的办法。”林源开口,声音有点沙哑,但还算稳,“协议本身,就是‘终止开关’。用‘无悔’的叙事火焰,覆盖归零协议错误的‘优化’逻辑。但启动开关的钥匙……是我。”
他顿了顿,左臂的纹路在作战中心冷白的灯光下,反射着暗沉的金绿色。
“我需要向联盟全体说明。然后……执行。”
***
说明会比预想的更糟。
不是信息传递的问题,是信息本身,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进了每个文明代表早已紧绷的神经里。
激进派的代表(以矮人和部分机械族为主)几乎是拍着桌子站起来:“干!这才像话!磨磨唧唧等死,不如搏一把!林源,我们欠你一条命,现在跟你赌上全副身家!启动!立刻启动!”
保守派(岩石文明、水母意识体,以及更多在恐惧中摇摆的文明)的声音则尖锐得多:“自杀!这是彻头彻尾的自杀协议!而且谁知道点燃后会发生什么?‘温和重启’?归零者自己都搞砸了,凭什么相信这个?万一‘叙事之光’失控,变成另一种形式的抹除呢?我们不能把整个联盟的命运,押在一个疯子和他体内更疯的奇点上!”
“那你们有更好的办法吗?”矮人代表怒吼,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面岩石代表光滑的表面,“坐着等‘灾厄’顺着标记找上门,把咱们一个一个像掐虫子一样捏死?还是等林源身上那玩意儿把整个宇宙的故事都吸干?”
“我们可以尝试隔离!更深度的研究!也许能找到剥离奇点的方法……”水母意识体的波动带着惶恐的涟漪。
“剥离?”艾尔冷硬地打断,“剥离的瞬间,失去载体的奇点碎片会立刻被‘灾厄’的主体感应并回收。届时,‘灾厄’将获得最后一块拼图,完整版的归零协议将再无阻碍。你们是在亲手递上毁灭的扳机。”
争吵升级,演变成相互的指责、揭短、翻旧账。恐惧和自私在压力下褪去所有文明的外衣,露出最原始的自保本能。有人开始暗中串联,眼神闪烁;有人悄悄后退,试图和中间派划清界限;更有人把目光投向林源,那目光里不再是崇敬或依赖,而是复杂的评估,像在打量一件即将决定他们生死的、危险又不可控的武器。
林源坐在长桌一端,听着,看着。左臂的灼痛似乎蔓延到了胸口,闷得他有点喘不过气。他理解他们的恐惧,真的理解。换成是他,突然被告知唯一的希望是让某个人去把自己烧了,他也会犹豫,会怀疑,会想找别的路。
但理解,不能改变协议的内容,也不能改变他身上越来越重的、仿佛能听见倒计时的滴答声。
他注意到,璃虹一直没有加入争吵。她坐在他旁边,腰背挺得笔直,目光垂着,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膝盖的手上,像在出神。
会议不欢而散,没能达成任何共识,只留下了更深的裂痕和弥漫的绝望。人群散去后,空旷的议事厅里只剩下他们几个。
林源揉着发痛的额角,看向璃虹:“你……没什么要说的?”
璃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让林源心里没来由地一紧。然后她站起身,说了句“等我一下”,就转身走了出去。
过了大概半小时,她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小包,鼓鼓囊囊的。她走到林源面前,把包放在桌上,打开。
林源看清里面的东西,愣住了。
一罐用密封罐装着的、菜园的土。
一块边缘圆润、带着独特纹路的石头(他认得,是很多年前他们第一次合作任务时,在某颗荒芜星球上捡的“纪念品”)。
几颗晒干的、歪歪扭扭的番茄种子。
一本边角磨得起毛的旧航行日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