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飞船的航行没有声音，没有震动，甚至感觉不到加速。舷窗外不再是星辰，而是一片不断流过的、粘稠的乳白色光雾。小远、璃虹和逻辑核坐在舱内，身体被一种无形的力场固定在座椅上，连手指都难以抬起。
不知过了多久，光雾散去。
舷窗外浮现出那片几何废墟大陆。
距离近得让人窒息。那些巨大的、冰冷的几何体结构挤满了视野，棱角分明，接缝处流淌着脉动的能量光流，像暴露在真空中的巨型机器内脏。白色飞船正滑向大陆中心那个巨大的环形山凹陷，深紫色的多面体晶体悬在凹陷上方，缓慢旋转，像一只没有眼皮的眼睛。
飞船沉入环形山边缘一个突然裂开的通道口。通道内壁是同样的哑白色材质，光滑得映不出任何倒影。几秒钟后，前方亮起一片均匀的、冷白色的光。
飞船停住了。固定力场消失。
舱门滑开。
外面是一个巨大到难以想象的空间。
小远第一个走出来，脚步踩在冰凉光滑的地面上。他抬头，视线向上、向四周延伸，却撞不到边界。这个空间仿佛没有尽头，只有上下左右无限重复的、蜂窝状的六边形结构单元。
每一个六边形单元，大小都一模一样，边长大约十米。单元内壁流淌着细微的数据流光，颜色各异：有些是平静的蓝色，有些是稳定的绿色，有些是闪烁的黄色，还有少数跳动着刺眼的红色。
每个单元里，都悬浮着一团不断变幻的光影。光影中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文字、声音的碎片——那是一个个正在被处理的“故事”。有些单元的光影稳定下来，被打上一个绿色的标记，然后流向空间深处；有些则剧烈波动，被标上红色，然后凝固、暗淡，最后消失。
没有声音。只有数据流闪烁的微光，和一种低频的、几乎感觉不到的能量脉动，像一颗巨大到无法想象的心脏在跳动。
这就是遗构族的圣殿。一个冰冷、高效、无声的“叙事调律工厂”。
裁定者的光线轮廓在前方凝聚，它没有回头，径直向前飘去。小远三人跟上。脚步在光滑的地面上敲不出声音，只有呼吸声在空旷中显得格外粗重。
他们穿过一片又一片蜂窝单元。偶尔有单元里的光影映出他们熟悉的画面：绿绒星的街道，议事厅的争吵，菜园的黄昏……但那些画面很快被拆解成数据流，打上标签，分门别类。
逻辑核的传感器疯狂闪烁，它在尽可能记录这里的一切。璃虹把装着琥珀果实的背包紧紧抱在胸前，指节掐得发白。
走了大概十分钟，裁定者在一个相对空旷的区域停下。这里没有蜂窝单元，只有一片直径约百米的圆形平台。平台中央，悬浮着一团光。
不是裁定者那种人形轮廓的光，而是一片不断流动、变幻的、由无数细微光点构成的星图。光点之间拉出细密的光丝，形成复杂到令人眼晕的立体网络，网络本身又在缓慢旋转、重组，仿佛一个活着的、呼吸着的宇宙模型。
这就是主脑。
裁定者的光线轮廓融入那片星图中，消失不见。
几秒钟后，一个声音直接在三人意识中炸开。不是裁定者那种平静的敲打，而是浩瀚的、冰冷的、仿佛整个宇宙背景噪音浓缩成的低语：
“绿绒星联盟代表。”
声音不带任何情绪，但每一个音节都压得人喘不过气。
小远挺直脊背，抬头看向那片星图：“我们在此。”
“已接收并初步分析尔等提交之‘自述叙事’数据集合。”主脑的声音铺满整个意识，“结论如下：”
星图中，突然投射出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和图表，全是关于那十年网络交流的分析结果。
“无序度：超越标准阈值437%。逻辑矛盾密度：每千字节平均冲突点5.7处。情感变量强度波动剧烈，缺乏稳定基线。决策效率：低于基准模型预估下限62%。资源分配合理性：存疑。”
每报出一项，那些数据就跳动一下，标红，加粗，像是在强调其“不合格”。
小远感觉喉咙发干。璃虹抱紧了背包。
“综合评估，”主脑的声音顿了一下，仿佛在汇总最终判决，“尔等文明之叙事结构，效率低下，冗余过高，稳定性极差，不符合‘伟大工程’优化运行之基本要求。依据初始协议，应被标记为‘低效噪声源’，建议进行……”
它的话停住了。
星图的流动变慢了。那些标红的数据旁边，突然浮现出一些新的、颜色奇特的指标线。
“但是.、、、”
主脑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迟疑。
“检测到异常衍生指标。”
“在如此高混乱度与矛盾密度之叙事环境中，意外性事件发生率、创造性解决方案产出率、以及系统自我修复与适应能力之成长曲线……”
星图中，几条原本平直或下跌的曲线，突然陡峭上扬，冲破了所有预设的模型上限。
“……均远超所有已知文明模型之预测范围。”
“混沌，并未导致系统崩溃，反而……催化出更高层级的‘可能性韧性’。”
主脑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进行一场内部辩论。
“此现象，于现有协议及数据库中，无匹配案例。”
“初步裁定：绿绒星联盟文明，为‘异常变量’。其最终处置，需结合更全面因素重新评估。”
小远松了一口气，但这口气还没吐完，主脑的声音突然转向了璃虹。
星图中，一片光芒分离出来，罩住了璃虹，以及她怀里的背包。
背包里，那颗琥珀果实透过布料，散发出越来越明显的温暖光晕，与主脑冰冷的白光形成刺眼的对比。
“个体：璃虹。”
“检测到携带物：高浓度‘监督者余烬’特征，混合未登记生命叙事载体。”
主脑的声音凝重起来。
“此组合，触及两项核心协议冲突。”
“冲突一：‘余烬’应归档，禁止参与新生叙事构建。”
“冲突二：生命载体与奇点能量直接结合，易导致不可控叙事突变，风险等级：极高。”
光芒收缩，聚焦在背包上，仿佛能透视进去。
“为彻底评估尔等文明‘异常变量’性质，及此冲突组合之潜在风险与价值……”
主脑的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启动深度溯源程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