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九年,寒露。
雨下得像天在哭。包拯坐在开封府后堂,左臂的震颤比平日更甚。他放下笔,用右手按住肘上三寸——那道六年前的剑伤,每逢阴雨便如活物般在骨缝里窜动,带着冰冷的、细密的痛楚。
额前的月牙疤痕也在发烫。
他闭上眼,雨声便灌满耳朵,将记忆冲刷得清晰如昨——
那夜的雨更大。
包拯从枢密院出来时,已近子时。他刚结束一场关于北疆军备的密议,怀里揣着半卷未署名的账目抄本——上面记录着三年来输往雁门关的军械,有七批在途中“意外损毁”,而接收方签押的笔迹,与辽国南院枢密使萧元启的私章拓印,有八分相似。
还不够。他需要原件,需要兵部、户部、转运司三方的联署记录,需要那个能将“意外”钉成“通敌”的铁证。
轿子停在宫门外。车夫老赵裹着蓑衣,低头候着,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大人,回府?”老赵的声音闷在雨里。
包拯点头,掀帘入轿。轿帘落下的瞬间,他瞥见宫墙阴影里,似乎有东西动了一下。
不是野猫。野猫不会那么整齐地收缩身形。
他不动声色,右手探入袖中,握住了乌木杖——杖身中空,内藏三样东西:毒针、药粉、一枚能吹出锐响的铜哨。左手则缓缓展开那半卷账目,借着轿内灯笼的光,再次确认那些数字。
五千副铁甲,三百架弩机,十万支箭。
这些本该武装起一支精锐的军备,消失在雁门关外的风雪里。而同期,辽国铁骑的披甲率,提升了三成。
轿子起行。穿过御街,转入甜水巷——这是回开封府的近路,但狭窄、昏暗,两侧高墙无窗。
包拯的呼吸渐渐放缓。他在数:轿夫的步伐节奏,雨滴敲打轿顶的频率,自己的心跳。
数到第七十三下时,轿子猛地一顿。
不是停,是向下沉——左侧轿杆断了。
包拯的身体向左倾斜,但他右手紧握乌木杖,杖底抵住轿板,硬生生稳住重心。轿帘被风掀起一角,他看见老赵倒在地上,脖颈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折,眼睛还睁着,望着雨夜。
死了。
四个影子从巷子两端飘来。不,是走来,但脚步轻得听不见声音。他们穿着夜行衣,蒙面,但身形挺拔如枪,步伐间距精准如一——是军人,而且是精锐。
包拯没有喊。甜水巷深夜无人,喊也无用。他没有逃,轿子已坏,腿脚从来不是他的长处。
他只是坐着,左手将账目慢慢卷好,塞入怀中。右手握杖,杖尖指向轿门。
第一个刺客到了轿前。刀光比人先到——不是劈,是刺,刀尖直取咽喉。
包拯向后仰倒,刀锋擦着下颌划过,留下一道血线。同时他右手乌木杖向上疾点,杖底机括弹开,一枚毒针射入刺客面门。
刺客闷哼,刀势不减,但轨迹已偏,砍在轿框上。
包铮趁机滚出轿外,落地时左臂撑地,旧伤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咬牙站起,背靠墙壁,乌木杖横在身前。
还剩三个。
第二个刺客没有急于上前。他站在三步外,目光落在包拯流血的左臂上——那里,衣袖已被血浸透,颤抖肉眼可见。
“包大人,”刺客开口,声音沙哑,带着古怪的口音,“把怀里的东西交出来,可以死得痛快些。”
包拯笑了。雨水流进嘴角,是铁锈味。
“辽国人?”他问,“还是……替辽国人做事的宋人?”
刺客不答,刀锋微抬。
第三个刺客从侧面逼近,第四个守在巷口——封死了所有退路。
动:包拯先动。不是进攻,是示弱——他踉跄一步,左臂的颤抖更剧,乌木杖几乎脱手。这个破绽太明显,明显得像陷阱。
但刺客没有犹豫。第二、第三同时扑上,一刀取头,一刀斩腰。
包拯等的就是这个。他忽然矮身,不是后退,是向前——从两刀之间的缝隙里钻过,乌木杖扫向第三刺客的膝盖。杖是木的,但包了铜,砸中骨头的闷响清晰可闻。
第三刺客惨叫跪倒。但第二刺客的刀已回旋,斩向包拯后颈。
躲不开了。
包拯闭眼。
当——!
金属撞击的巨响在耳边炸开。预期的疼痛没有到来。他睁眼,看见一柄剑架住了刀,持剑的人站在他身侧,雨水顺着剑脊流淌,映着远处微弱的灯光。
是展昭。
他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静,像从雨夜里凭空凝结出的影子。
“大人,”展昭的声音平稳,但握剑的手背青筋暴起,“退后。”
包拯没有退。他撑着乌木杖站直,目光越过展昭的肩膀,看向那个还站着的第二刺客。
“留活口。”他说。
展昭点头。剑动了。
第一剑——直刺,快如闪电。第二刺客格挡,刀剑相撞,火星四溅。展昭的剑被震开,但他顺势旋身,第二剑已从另一个角度削向对方手腕。
刺客急退,刀光护住周身。他的刀法狠辣简洁,每一刀都直奔要害,没有花哨,没有犹豫——这是战场刀法,以命换命的打法。
但展昭的剑更快。他的剑路原本大开大合,正气凛然,但今夜不同。今夜他的剑像毒蛇,像影子,贴着对方的刀锋游走,每一次碰撞都精准地打在对方发力的节点上,震得刺客虎口发麻。
第三剑,刺穿肩胛。第四剑,划破大腿。第五剑——
刺客的刀脱手了。
不是因为力竭,是因为展昭的剑尖点中了他手腕的神门穴,瞬间的麻痹让手指松开了刀柄。
刀落地。刺客踉跄后退,背靠墙壁,胸口剧烈起伏。他的蒙面巾被剑气划破一角,露出下半张脸——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嘴唇紧抿,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决绝。
展昭的剑尖抵住他咽喉。
“谁派你来的?”展昭问。
刺客笑了。他咬碎了什么东西——藏在后槽牙里的毒囊。黑色的血立刻从嘴角涌出。
展昭收剑,但已晚了。刺客的身体沿着墙壁滑倒,眼睛还睁着,望着雨夜,瞳孔迅速涣散。
死了。
展昭转身,去看另外两个。被毒针射中的那个早已断气,膝盖碎裂的那个,也咬碎了毒囊。
四个刺客,全部自尽。
雨还在下。血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蔓延,淡了,又被新的雨冲得更淡。
展昭还剑入鞘,走到包拯身边。他的目光落在包拯流血的左臂上。
“伤得重吗?”
包拯摇头,但脸色苍白如纸。左臂的颤抖已经无法控制,乌木杖全靠右手撑着。
“先回府。”展昭扶住他,但包拯摆了摆手。
他走到那个咬毒自尽的年轻刺客身边,蹲下,用还能动的右手,轻轻合上对方的眼睛。然后,他扯下对方的蒙面巾。
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但额头上,有一道浅浅的、月牙形的疤痕——不是伤口,是刺青,用靛青和朱砂混合刺出的弯月。
包拯的手指在那刺青上停留了一瞬。
“辽国‘月部’死士。”他低声说,“直属南院大王萧元启。他们出现在这里,意味着……”
他抬头,看向皇宫的方向。
“意味着我查的方向,对了。”
展昭沉默。他不懂朝堂博弈,但他懂杀人。这四个刺客的配合、决绝、自尽的速度,都表明他们不是普通杀手,是经过严格训练、将任务视为高于生命的死士。
能调动这样的死士潜入汴京,刺杀朝廷重臣,背后的势力,大得可怕。
“大人,”展昭说,“我先送你——”
话音未落。
第五个刺客出现了。
不是从巷口,是从屋顶——他一直伏在那里,像一块瓦,一片影,连展昭都没有察觉。他落下时无声无息,手中的不是刀,是一柄细长的、带倒钩的刺剑,剑尖直指包拯后心。
展昭的反应已经快到极致。他推开包拯,同时拔剑。
但这次,他慢了半瞬。
刺剑没有刺中包拯,却划过了展昭格挡的左臂——切开皮肉,挑断了一根筋腱。剑身上的倒钩带出一蓬血雨,也带走了展昭左臂瞬间的力量。
剑脱手了。
展昭的剑,第一次在战斗中脱手。
刺客没有追击。他落地,转身,刺剑再次刺向刚刚站稳的包拯。这一剑比之前更快,更毒,角度刁钻如毒蛇吐信。
包拯看见了剑光。他想躲,但左臂的剧痛让身体慢了。他能做的,只是将乌木杖横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