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碎了……”父亲看出我的疑惑,声音低沉地解释,眼中仍残留着后怕,“那日清晨,下人听到你房中有异响,破门而入……就见你倒在血泊里,心口插着金簪,气息奄奄……旁边那面镜子……裂得像蛛网一样,镜面上……全是发黑的血迹……”
他顿了顿,仿佛回忆那场景仍需要巨大的勇气:“我们把你抬出来,请了最好的大夫,用了最贵的参药,都说……都说心脉受损,回天乏术……你昏迷了整整半个月……爹以为……以为……”他说不下去,只是用力握着我的手,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失。
“那镜子……后来如何了?”我声音微弱地问。
“砸了。”父亲斩钉截铁地说,“请了城外的工匠,当着我的面,砸得粉碎,一块完整的都没留!碎片用黑狗血泡过,裹上符纸,埋到西山乱葬岗最深的地方了!永绝后患!”
我缓缓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全身,随之而来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结束了……真的结束了。那个纠缠我的镜魇,那个前朝的冤魂,终于随着那面染血的铜镜,一同破碎、埋葬了。
我活了下来,但代价是惨重的。心脉受损,元气大伤,我在病榻上缠绵了数年之久。身体极度虚弱,畏寒怕风,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奔跑嬉戏。脸色永远是病态的苍白,眼神也失去了少女应有的光彩,变得沉寂而疏离。
绣楼自此恢复了死寂,再无异状。府中关于镜魇的流言也渐渐平息,只是下人经过那座废楼时,依旧会绕道而行。父亲绝口不提往事,仿佛那场噩梦从未发生。
岁月缓缓流淌。我拒绝了所有上门提亲的人,终身未嫁。或许是看破了红尘,或许是心已随那面镜子一同死去。后来,我在城郊的一处庵堂带发修行,长伴青灯古佛,抄经诵佛,试图在梵音香火中,寻求内心的平静,了此残生。
庵堂的生活清静,但有些印记,却无法随着时间完全磨灭。每逢月圆之夜,我仍会从纷乱的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衣衫。梦中,总有一抹刺眼的红,一面冰冷的镜,和一声若有若无的、仿佛从极遥远地方传来的……叹息声。那叹息里,没有怨恨,只有无尽的苍凉。
多年以后,我已是风烛残年,病骨支离。我知道,大限将至。
那一日,夕阳西沉,庵堂笼罩在金色的余晖中。我屏退了左右侍奉的弟子,只让陪伴我最久的春桃(如今也已白发苍苍)端来一盆清水。
春桃红着眼圈,将水盆放在我床前的矮几上。水面平静,映出窗外斑驳的树影和天空中流动的晚霞。
我挣扎着撑起虚弱的身子,凑近水盆,望向水中。
水波微澜,倒影晃动。水中映出的,是一张布满深深皱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苍老面容。眼神浑浊,却异常平静,仿佛一口枯井,映不出丝毫波澜。
目光缓缓移动,落在水影边缘那晃动的涟漪里。
恍惚间,在那荡漾的水光之间,似乎……有一抹极其淡薄的、烟霞般的红色,一闪而过。像是一件嫁衣的衣角,又像是一点胭脂的残痕。速度极快,快得像是错觉。
我定睛再看时,水面已恢复平静,只有我苍老的倒影,孤独地映在那里。
我缓缓地、缓缓地闭上双眼,嘴角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解脱般的弧度。
“都结束了……”我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也不知,这三个字,究竟是对镜中消散的她而言,还是对挣扎了一生的我自己所说。
庵堂的钟声,悠扬响起,在暮色中传得很远,很远。
(《镜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