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内,气氛比养心殿松快许多。
窗扉半开,春日暖阳斜斜照进来,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出明亮的光斑。
殿内熏着淡淡的檀香,冲散了连日来的血腥与药味。
沈玠站在窗前,背对着殿门,望着庭院里那株百年海棠。
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层层叠叠,风一过,便簌簌落下一阵花雨。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常服,腰间只系了根简单的玉带,长发用一根青玉簪松松束着,背影单薄得像是随时会随风散去。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
见到燕临一身血污战袍走进来,沈玠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化作温润的笑意。
“来了?”
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我让人备了热水和干净衣裳,你先去后殿梳洗一下?”
燕临顿了顿,摇头:
“不必,说完正事我就走。”
“宁宁好些了?”
“嗯。”
沈玠点点头,示意殿内侍从退下。
待人走尽,殿门合拢,他才缓步走到桌边,亲手斟了两杯茶。
“坐。”
他将一杯茶推到对面。
燕临看着他那双干净修长的手——那是双从未握过刀剑的手,指尖有常年抚琴留下的薄茧,却连弓弦都没拉过。
他沉默片刻,在沈玠对面坐下。
茶是上好的雨前龙井,汤色清亮,香气清雅。
可燕临没碰,只是看着沈玠。
沈玠也不介意,端起自己那杯,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小口。
两人就这样对坐,谁也没先开口。
殿内安静得能听见窗外海棠花瓣落地的声音。
良久,沈玠放下茶盏,抬眼看向燕临,眼中笑意淡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疲惫的坦诚。
“燕临。”
他唤他名字,像少年时那样,
“这皇位,你坐吧。”
燕临瞳孔微微一缩。
沈玠像是没看见他的反应,自顾自说下去:
“我知道,按礼法,按血统,该是我来坐。我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可那又如何?”
他轻轻笑了,笑容里带着淡淡的讥讽:
“我十四岁开府,十六岁封王,在京城这金丝笼里关了整整十二年。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我学得样样精通,可那有什么用?”
“我不会带兵,不懂朝政,甚至连户部账册都看不明白。”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
“这十二年,我看着兄长猜忌忠良,看着薛远结党营私,看着朝堂乌烟瘴气……我想做点什么,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是个好看的摆设,是个用来安抚宗室、显示皇家仁厚的招牌。”
燕临抿紧唇,没说话。
沈玠说的都是实话。
这位临孜王殿下,是京城有名的才子,诗画双绝,性情温润,人人都说他有古君子之风——可也仅此而已。
在权力倾轧的朝堂上,君子之风是最无用的东西。
“但你不一样。”
沈玠看向燕临,目光认真起来,
“你十四岁上战场,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功勋。
你懂兵事,知民生,在边关见过百姓疾苦,在朝堂见过魑魅魍魉。
你经历过背叛,经历过生死,见过这江山最光鲜的表象,也见过它最肮脏的里子。”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燕临,你会是个好皇帝。”
燕临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握紧,玄甲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
“沈玠,”
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沈玠笑了,那笑容干净得像是从未被权欲污染过,
“我在说——这天下,交给你,我放心。”
他又斟了杯茶,推到燕临面前:
“而且,我也厌倦了。”
“厌倦什么?”
“厌倦这宫墙,厌倦这朝服,厌倦每天醒来就要面对无数张虚伪的脸。”
沈玠望向窗外,目光悠远,
“我想出去看看——看看江南烟雨,看看大漠孤烟,看看海上升明月,看看这江山到底有多大。”
他收回目光,看向燕临,眼里有浅浅的光:
“你坐镇京城,替我守着这山河。
我替你去看——看百姓是否安乐,看边关是否安稳,看这大乾的每一寸土地,是不是真的如奏折里写的那样太平。”
燕临怔住了。
他从未听沈玠说过这些。
在他记忆里,沈玠永远是那个温文尔雅、笑容得体的临孜王,是宴会上的焦点,是诗会上的魁首,是无数闺秀梦里完美的夫君人选。
可此刻,沈玠眼里的光,是他从未见过的鲜活。
【宿主,临孜王殿下这是真心话。】
系统的声音忽然在脑海里响起,带着难得的正经,
【我检测过了,他的情绪波动非常纯粹,没有撒谎,没有算计,就是单纯的……想自由。】
燕临没回应系统。
他只是看着沈玠,看了很久。
然后,他缓缓道:
“你若走了,宗室那边如何交代?朝臣如何交代?天下人如何交代?”
“交代?”
沈玠轻笑,
“需要交代什么?就说我身子弱,不堪大任,自请离京养病。
至于皇位——自古贤者居之,你燕临平叛有功,安定社稷,登基为帝,名正言顺。”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今日天气不错。
燕临沉默。
殿内又安静下来。
阳光慢慢移动,从桌角爬到沈玠手边,照亮他指尖那枚简单的青玉扳指。
那是他十五岁生辰时,燕临送的。
“你还留着。”
燕临忽然说。
沈玠低头看了看扳指,笑了:
“嗯,戴着习惯了。”
他顿了顿,抬眼:
“燕临,我们认识多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