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士并未追击。他仿佛只是随手驱赶了一只碍事的苍蝇。冰冷银灰的目光重新锁定阮桀,如同看着落入网中的猎物。
“走,还是死?”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寒意。宽大的袖袍无风自动,一股无形的、冰冷粘稠的束缚力场再次弥漫开来,比当铺中更加凝实、更具压迫感!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成了胶状,沉重地压在阮桀的肺叶上,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稍有反抗,下一刻就会被这无形的力量彻底禁锢、甚至碾碎!
阮桀抱着怀中冰冷昏迷的玉树,感受着她那微弱却依旧存在的呼吸,心如刀绞。他看着眼前这深不可测的阴阳家术士,感受着那如同实质的冰冷威压,又想到外面正在全城搜捕的赵卒和吕府爪牙…
退路已绝!硬拼是死!玉树需要救治!青黛的魂种需要安稳的环境!
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心脏,但守护的意志压倒了所有!他紧咬着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走。”
术士银灰色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答案。他不再言语,只是微微侧身,宽大的袖袍朝着箭坊另一侧、一个相对隐蔽的出口方向轻轻一拂。
一股无形的力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阮桀和玉树包裹、托起!阮桀只感觉自己如同提线木偶,身体不受控制地被这股力量牵引着,脚步踉跄地朝着术士指引的方向走去。他试图挣扎,但那无形的束缚如同最坚韧的蛛网,越是反抗,缠绕得越紧!他只能死死抱住玉树,感受着她冰冷的体温,如同抱着最后的希望。
穿过倾倒的工棚骨架,绕过堆积如山的废弃箭簇和锈蚀工具,一个被坍塌半堵土墙遮掩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出口出现在眼前。出口外,并非贫民窟的巷道,而是一条相对宽阔、但同样破败冷清的石板路。路边杂草丛生,远处隐约可见高大却处处透着破败的邯郸城墙轮廓。
一辆通体漆黑、线条方正冷硬的马车,如同蛰伏的巨兽,静静地停靠在出口外的阴影里。车身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车厢侧门下方,那个用暗金色勾勒出的、古朴而冰冷的篆体“吕”字,在微弱的天光下散发着幽幽的光芒。拉车的两匹黑马异常神骏,毛色油亮,安静地伫立着,喷吐着淡淡的白气。
驾车者,依旧是那个穿着深青色短袍、头戴同色小帽的男子,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坐姿笔挺如松,如同没有生命的石雕。
术士无声无息地跟在阮桀身后,如同附骨的阴影。他并未催促,但那冰冷的威压如同悬顶之剑,让阮桀不敢有丝毫异动。
阮桀抱着玉树,艰难地走到马车旁。车厢厚重的黑色帘幕紧闭着,密不透风,如同一个冰冷的囚笼。一股无形的压力从车厢内弥漫出来,带着审视与掌控的意味。
“上去。” 术士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阮桀深吸一口气,这冰冷的空气里充满了屈辱的味道。他不再犹豫,用肩膀顶开那厚重的黑色帘幕。
帘幕掀开的瞬间,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名贵熏香、陈年木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威压的气息扑面而来!车厢内极其宽敞,铺着厚实柔软的深色地毯,两侧是包裹着锦缎的坐榻。光线昏暗,只有车厢一角悬挂着一盏小巧的青铜宫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芒。
但阮桀的目光,瞬间被车厢最深处、主位上的那个人影牢牢攫住!
那是一个穿着玄色深衣的中年男子。衣料是极其昂贵的、带着暗纹的丝绸,剪裁合体,一丝不苟。他身形略显清瘦,却坐得极其端正,如同山岳般沉稳。面容在昏黄的光线下有些模糊,但轮廓清晰,下颌线条冷硬。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古井般的眼眸!瞳孔是纯粹的黑,没有任何波澜,却仿佛能洞穿人心最深处的秘密。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骨髓发寒的漠然。他手中并未把玩任何器物,只是随意地放在膝盖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保养得极好,透着一种近乎玉质的冷白色泽。
他并未看阮桀,目光仿佛穿透了车厢的壁板,落在了外面无尽的黑暗之中。但当阮桀抱着玉树踏入车厢的瞬间,那平静无波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无声无息地扫了过来。
目光在阮桀布满污泥血渍的脸庞、褴褛的衣衫上掠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目光落在阮桀怀中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如纸的玉树身上,在那颈后暗红的疤痕上停留了一瞬,深黑的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难以分辨的光芒一闪而逝。
最后,那目光落在了阮桀那只紧握着、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右手上——那支温润的玉簪,正被他死死攥在手心,簪尾紧贴着玉树冰冷的手腕。
深黑的目光在玉簪上停留的时间稍长。车厢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几分,那股无形的威压骤然增强!阮桀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他下意识地将玉簪攥得更紧,仿佛那是唯一能对抗这恐怖威压的武器。
然而,那目光并未停留太久,便如同潮水般无声地退了回去。中年男子依旧保持着那山岳般的坐姿,深黑的眼眸重新归于一片沉寂的虚无,仿佛刚才那锐利的审视从未发生过。他甚至连手指都未曾动过一下。
但阮桀却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刚才那一瞬间的对视,比面对那青铜凶兽更加令人窒息!仿佛灵魂都被剥开审视了一遍!
这就是吕不韦!那位权倾赵国、富可敌国、将“奇货可居”玩弄得炉火纯青的巨贾!一个眼神,便足以让人如坠冰窟!
术士无声无息地跟着上了车,如同幽灵般坐在阮桀对面的角落。厚重的黑色帘幕在他身后无声地落下,隔绝了外界的最后一点光线和声音。车厢内彻底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轻微颠簸声,以及那盏青铜宫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噼啪”声。
马车启动了。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轨迹,驶向邯郸城那深不可测的漩涡中心。
阮桀抱着玉树冰冷虚弱的身体,靠坐在冰冷的锦缎坐榻上。玉簪紧贴掌心,那点淡青色的魂种微光透过玉质,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他感受着车轮的每一次颠簸,如同碾过自己的心脏。对面,是深不可测的吕不韦和那如同毒蛇般的阴阳家术士。
囚笼!这是一个移动的、散发着冰冷权势气息的囚笼!
就在这死寂而压抑的行程中,怀中的玉树,身体突然极其轻微地痉挛了一下。她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抖着,苍白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发出极其微弱、破碎的呓语:
“…钥…钥匙…不能…给他…”
“…星…星图…是…是假的…”
“…回…回去…唯一的…路…”
钥匙?星图?回去的路?
这些零碎的词语,如同冰冷的针,狠狠刺入阮桀紧绷的神经!结合之前她在梦魇中的呓语,一个更加清晰的轮廓在他脑海中浮现:吕不韦的目标,是玉树掌握的、能开启甲子时光之门的“钥匙”!甚至可能为此布下了阴煞锁魂钉的毒计!而玉树,似乎用某种“假星图”迷惑了他?真正的钥匙…关乎着他们能否回到未来的唯一希望!
阮桀的心跳陡然加速!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玉簪,目光飞快地扫过对面角落阴影中如同石像般的术士,又掠过主位上闭目养神、深不可测的吕不韦。
就在这时,闭目养神的吕不韦,那放在膝盖上的、修长冷白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