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静室,昼夜不辨。
阮桀从深度调息中苏醒时,只觉周身经脉的刺痛已减弱大半,丹田中那缕先天一炁虽依旧微弱,却已能稳定循环,不再如风中残烛般摇曳。他缓缓睁开眼,夜明珠的冷光映入瞳孔,石室中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永恒不变的幽蓝光晕里。
玉树正盘坐在聚灵阵中心,双手结着一个古朴的印诀,周身隐隐有淡金色的气流流转。她闭目凝神,呼吸悠长,显然也在抓紧时间恢复修为。石桌上的食盒已经空了,换药用的绷带与药瓶整齐摆在一旁,一切都显示时间已过去不短。
阮桀轻轻活动手指,力量恢复了约三成,虽然依旧虚弱,但至少不再影响基本行动。他站起身,走到石壁前,借着夜明珠光仔细端详那些刻字。经过一夜调息,他的神识清明了许多,此刻再看这些先秦炼气士的修炼法门,竟有了新的感悟。
壁上的“阴阳导引术”分为九层,前三层是基础吐纳与经脉温养,中三层涉及真气外放与简单术法,后三层则晦涩难懂,似乎涉及某种更高深的境界。阮桀按照第一层的法门尝试运转真气,发现与先天一炁的运行路线有七分相似,但更注重阴阳平衡、动静相宜。
“邹衍一脉的传承,果然有其独到之处。”他心中暗忖。先秦炼气士虽不如后世修真小说中那般飞天遁地,但对天地灵气、人体奥秘的探索,已形成相当完整的体系。这些法门若配合先天一炁修炼,或许能事半功倍。
正思索间,石室顶壁忽然传来连续的敲击声,节奏三长两短,与昨日徐无鬼所用的暗号不同。
玉树立刻收功睁眼,两人对视,皆看到对方眼中的警惕。
敲击声持续了约十息,然后停止。片刻后,石壁某处忽然传来轻微的“咔哒”声,紧接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暗格自壁面弹出。暗格内空无一物,只有壁上刻着几个扭曲的符号。
玉树凑近辨认,面色微变:“这是殷通公子与我约定的紧急联络暗号!”
“如何解读?”阮桀问。
玉树伸手触摸那些符号,手指按照特定顺序依次按下。当她按完最后一个符号时,暗格底部忽然亮起微弱的光芒,光芒中浮现出一行细如蚊足的小字:
“丑时三刻,寒泉东南三十丈,老柏有洞,入之可见。速来,迟则生变。——殷”
字迹潦草,墨色暗红,似是以血为墨匆匆写成。光芒持续了约三息,随即熄灭,暗格自动缩回壁内,石壁恢复原状,不留丝毫痕迹。
“殷通还活着!”玉树眼中闪过惊喜,“他在骊山寒泉等我们!”
阮桀却眉头微蹙:“这消息来得太巧。我们昨日才讨论寒泉可能是地宫入口,今日他便传讯约见。而且……”他盯着石壁,“这传讯方式,显然是早已安排好的。殷通如何能预知我们会藏在秘祝宫地下静室?”
玉树冷静下来,沉吟道:“徐无鬼说,殷通少时常来秘祝宫,对宫中布局了如指掌。这地下静室或许他早就知道,甚至这传讯机关,可能就是他当年协助徐无鬼建造的。至于约见地点……”她顿了顿,“寒泉既是阴煞源头,又是可能的地宫入口,殷通选择在那里见面,合情合理。”
“但‘迟则生变’四字,暗示他处境危险。”阮桀走到石桌前,手指轻叩桌面,“黑冰台主力已调往骊山,赵高也可能有所行动。殷通此刻约见,恐怕不只是为了见面那么简单。”
两人正分析,石室暗门再次滑开。徐无鬼闪身而入,面色凝重,手中拿着一卷刚刚收到的帛书。
“出事了。”他将帛书递给玉树,“丽邑候官传回消息,黑冰台丙字队于两个时辰前包围了寒泉周边三里区域,正在逐寸搜查。领队者正是那个青铜鬼面人。”
玉树展开帛书,上面以密文详细记载了黑冰台在寒泉一带的部署:三十名暗蛇卫分为六组,封锁了所有进出路径;另有十名擅长追踪的“猎犬”正在搜寻地面痕迹;鬼面人本人坐镇寒泉正北的制高点,可俯瞰全局。
“殷通的约见,恐怕是个陷阱。”阮桀沉声道,“或者,是他已被黑冰台发现,被迫传讯求救。”
徐无鬼摇头:“以殷通的性子,若真被围困,绝不会传讯将你们也引入险地。这更像是一个诱饵。”
“诱饵?”
“引黑冰台主力集结于寒泉,为我们创造机会。”徐无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那小子,恐怕是想以自身为饵,拖住黑冰台,让我们能从其他入口进入地宫。”
石室中一时寂静。若真如此,殷通此举无异于自杀——在三十名暗蛇卫的围捕下,他生还的几率微乎其微。
“我们必须去寒泉。”玉树忽然道,声音坚决,“无论是不是陷阱,殷通既然传讯,就说明他需要帮助。我们不能坐视不理。”
阮桀看向她:“但如何突破黑冰台的封锁?以我们现在的状态,硬闯等于送死。”
徐无鬼忽然走到石室一角,挪开几个陶罐,露出后面一道隐藏的暗门。这暗门比之前那个更隐蔽,与石壁完全融为一体,若非刻意寻找,根本无法发现。
“秘祝宫地下,有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徐无鬼低声道,“始建于昭王时期,原是为应对国都危急时,宫中重要人员撤离所用。知道此密道者,历代不超过五人。密道出口在渭水南岸一处废弃的砖窑内,距骊山寒泉约二十里。”
他推开暗门,一股陈腐的阴风自黑暗中涌出,带着泥土与霉菌混合的气息。门后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石阶,深不见底,两侧石壁潮湿,长满墨绿色的苔藓。
“从此密道出城,可避开所有盘查。”徐无鬼取来两套深灰色的粗布衣裳,以及两个包袱,“换上这些,扮作采药人。包袱里有干粮、水囊、火折、绳索、以及一些应急药物。此外……”他从怀中取出两个拇指大小的玉瓶,“这是‘龟息丹’,服下后可令气息心跳降至最低,维持六个时辰,可用于躲避追踪或水下潜行。但药效过后会极度虚弱,非万不得已不可使用。”
准备周全得令人惊讶。显然,徐无鬼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
阮桀与玉树迅速换上衣衫。粗布衣裳打着补丁,沾着泥土与草汁,散发着淡淡的汗味与药草味,与真正的山野采药人一般无二。玉树将长发盘起,以布巾包裹,又在脸上涂抹了些许黄泥,遮掩了原本清秀的容貌。
徐无鬼最后取出两柄短刀,刀身黝黑无光,刃口锋利:“这是‘玄铁刃’,以陨铁打造,可破寻常甲胄,对阴煞邪物也有一定克制作用。带在身上防身。”
一切准备停当。
“从此密道直行约三里,会见到三条岔路。”徐无鬼叮嘱,“走左边那条,沿途石壁上有白色标记。中途会经过一处地下暗河,河上有石桥,但年久失修,过时需小心。出口处有一块活动的石板,推开后便是砖窑内室。砖窑已废弃多年,但偶尔有流民栖身,若遇人,莫要纠缠,速速离开。”
他顿了顿,看着两人:“出城后,直奔寒泉。但切记,若事不可为,切莫逞强。殷通既然敢设此局,必有后手。保住性命,才有机会救他。”
阮桀与玉树郑重行礼:“多谢太卜令相助。”
“去吧。”徐无鬼摆摆手,转身时,背影显得苍老了许多,“告诉殷通那小子,活着回来。”
两人不再犹豫,踏入密道。
石阶盘旋向下,深达数十丈。越往下走,空气越潮湿阴冷,石壁上的苔藓也越厚,踩在脚下软滑粘腻。夜明珠的光只能照亮身前数尺,更深处是无尽的黑暗,只有水滴从头顶岩缝落下,发出单调的“滴答”声,在狭窄的通道中回荡。
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果然出现三条岔路。左边那条的石壁上,刻着一个模糊的白色箭头标记,箭头指向深处。
沿着标记前行,通道逐渐变得狭窄,有些地方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石壁上的凿痕粗糙,显然开凿时十分仓促。空气中开始出现淡淡的硫磺味,温度也有所上升。
“地热。”玉树低声道,“骊山一带多温泉,地下有岩浆活动。这条密道恐怕是沿着某条地脉裂隙开凿的。”
正说着,前方传来哗哗水声。转过一个弯,一条宽阔的地下暗河横亘眼前。河水漆黑如墨,在夜明珠光照下泛着诡异的幽光,水面雾气氤氲,热气扑面而来——这竟是一条地下温泉河!
河上果然有一座石桥,但已残破不堪。桥面石板缺失大半,桥墩布满裂痕,仅剩两根碗口粗的铁索横跨两岸,铁索上搭着几块腐朽的木板,在热气的蒸腾中微微晃动。
“小心。”阮桀当先踏上铁索。
铁索入手滚烫,显然被温泉水长期浸润。他稳住身形,一步步向前挪移。脚下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时可能断裂。下方暗河水汽蒸腾,看不清深度,只听到水流湍急的轰鸣。
玉树紧随其后。走到桥中央时,一块木板突然断裂,她脚下一空,整个人向下坠去!
电光石火间,阮桀回身抓住她的手腕。两人悬在铁索上,脚下是翻涌的黑色河水。阮桀手臂青筋暴起,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咬牙坚持,一点点将玉树拉回。
“多谢。”玉树脸色微白,稳住身形后,两人更加小心地前行。
好不容易渡过暗河,前方通道开始向上倾斜。又走了约半里,石阶尽头出现一块厚重的石板。阮桀用力推开,刺目的天光骤然涌入!
他们已身处一间破败的砖窑内。窑顶塌了大半,露出灰蒙蒙的天空。窑内堆着些破碎的砖坯与杂草,角落里还有一堆燃尽的篝火灰烬,但此刻空无一人。
从窑门缝隙向外望去,外面是一片荒芜的河滩地,远处可见渭水浑浊的河水。时值清晨,天色将明未明,东方天际泛着鱼肚白,几颗残星还未隐去。
“我们出城了。”玉树轻声道。
两人迅速离开砖窑,沿着河滩向南而行。晨雾弥漫,视野不清,正好提供了掩护。河滩上偶尔可见渔夫留下的破网与鱼篓,但此刻尚未到捕鱼时辰,四下无人。
按照徐无鬼提供的地图,从砖窑到骊山寒泉,需先沿渭水东行五里,然后折向南,进入骊山北麓的山林。全程约二十里,以他们现在的脚程,最快也需一个半时辰。
“必须在午时前赶到寒泉。”阮桀看了看天色,“黑冰台既已包围那里,白日里行动反而更易隐藏——山林茂密,三十人要封锁方圆三里区域,必有疏漏。”
玉树点头,两人加快了脚步。
晨雾渐散,天色完全放亮。渭水河面上,开始有早起的渔舟出现,船夫哼着俚曲,声音在空旷的河面上传得很远。南岸的咸阳城郭在晨光中显出轮廓,巍峨的城墙、高耸的宫阙、连绵的里坊,这座帝国都城正在苏醒。
但他们无暇欣赏。转入山林后,道路变得崎岖难行。骊山北麓多峭壁深谷,植被茂密,古木参天。虽是春日,但山阴处仍有残雪未化,空气寒冷刺骨。
阮桀一边赶路,一边运转先天一炁,恢复体力。他发现,在山林之中,天地灵气比城中浓郁许多,尤其是某些古木参天、藤蔓缠绕的阴蔽处,灵气中竟夹杂着丝丝精纯的木属性生气,对修复经脉大有裨益。
“先秦炼气士多隐于名山大川,果然有道理。”他心中暗忖。若能寻一处灵气充沛之地长期修炼,恢复速度必能大大加快。
一个时辰后,他们已深入骊山北麓。山路越发难行,有些地段需攀爬陡峭的岩壁。玉树虽修为未复,但身手依然矫健,在前方探路,不时回头拉阮桀一把。
日上三竿时,前方传来隐约的水声。那声音不是溪流潺潺,而是某种更深沉、更空洞的轰鸣,仿佛来自地底深处。
“寒泉快到了。”玉树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声音来自东南方向。”
两人放慢速度,借助树木与岩石的掩护,悄悄靠近。又走了约半里,水声越来越大,空气中开始出现一股刺骨的寒意——那不是寻常山林的阴冷,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冷。
拨开最后一片灌木,眼前景象让两人同时屏息。
那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岩洞,洞口高达三丈,宽约五丈,洞内漆黑一片,深不见底。洞口外是一片不大的水潭,潭水呈墨绿色,水面平静如镜,却不断有白色的寒气从潭中升腾而起,在洞口形成一层厚厚的白雾。水潭边缘的岩石上,覆盖着晶莹的冰霜,就连周围的草木也呈枯死状,叶片上挂着白霜。
寒泉——名副其实。
但更引人注目的是,水潭四周散布着十余个黑色的身影。他们三人一组,呈三角形站位,彼此相隔约十丈,将整个寒泉区域完全封锁。所有人皆着黑衣,袖口毒蛇符文隐约可见,正是暗蛇卫!
阮桀数了数,共十五人,分五组。加上可能隐藏在暗处的暗哨,总数应在二十人左右。与帛书记载的三十人略有出入,但封锁此地已绰绰有余。
“鬼面人在哪?”玉树低声道。
阮桀目光扫视,最终落在岩洞上方一处凸出的岩石平台上。那里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青铜鬼面,另一个则是普通暗蛇卫装束,正向鬼面人汇报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