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洋场最繁华的和平饭店。
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将外滩的江面映照得流光溢彩,大堂内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场备受瞩目的订婚宴正在这里上演。
钟家与李家的联姻,早在三个月前就成了沪上小报最热门的谈资。
商界巨擘与政治势力的结合,即便是订婚宴,也摆出了大婚的架势。
外滩主干道提前三小时封路清场,红毯从门口一直铺到宴会厅,沿途摆满了空运而来的红玫瑰。
“财政局副局长到———”
“巡捕房总探长到———”
“汇丰银行董事到———”
侍者每唱一次名,满厅的衣香鬓影便轻荡漾起涟漪。
小姐们手中的檀香扇半掩着朱唇,一双眼却忍不住往那鎏金大门处瞟,波光流转间,藏的都是不能明说的小心思。
而太太们则周旋在丈夫身侧,一面娴熟地应酬,一面也将探寻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向每一个新到的宾客。
就在侍者接过又一张烫金请柬时,唱名声突然顿了一下,下一秒,侍者清晰洪亮的声音穿透了整个宴会厅:
“沪江财政部长到———”
满厅的谈笑声像被掐断了弦,酒杯悬在半空,雪茄停在指间,连乐队都漏了一个音符。
也难怪众人失态,这位人物的到场,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就连主座的钟李两家人,也飞快地交换了一个惊诧的目光。
他们的请柬自然是按礼数送到了,可谁也没想过,这位竟真的会赏光。
蒋励。
这个名字在众人心头掠过,瞬间激起千层波澜。
前中央银行行长、财政部长,如今坐镇沪江,掌一方财权。在这江山破碎、军阀林立的当口,他由中央空降沪上,看似贬谪,实为暗升,其中的深意谁都不敢轻慢。
这是蒋励赴任的第四个月,但他深居简出,除去公务极少在这等场合露面,因此底细成谜。
如今人既然到了,便没有不迎的道理。
钟李主家当即起身,脸上已堆起恰到好处的热络笑容,快步迎了上去。
钟才邦即刻迎上前,身子微躬,双手热情地伸出:“蒋部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今日是他钟家子与李家女的联姻,蒋励的到场无疑是往他脸上贴了足金。
他目光一扫,未见蒋励身旁女眷,不由试探:“怎么没见您夫人的身影,可是路上有所耽搁?”
蒋励唇角微勾,答得轻描淡写:“她们就在后面。”
这声“她们”尚未来得及品味,钟才邦与李君堂身侧已围拢上众多渴望混个脸熟的人物。
场面一时喧腾,蒋励却眉眼微沉,周身气压陡然一沉,他并未提高声量,只淡淡道:“门口不是叙话的地方。”
一句话,便如石子投入湖心,荡开无形的涟漪。
众人噤声附和,自然而然地为他让出一条通路,主导权在无声中已悄然易主。
步入流光溢彩的厅堂,西洋乐队奏着舒缓的曲调,蒋励目光如深潭之水,不动声色地扫过全场,却没有找到想见的身影,正思忖间,门口侍者一声清亮的通传穿透音乐———
“大帅到———”
满厅霎时一静。
沪江地界上,能被称为“大帅”的,唯有贺北疆一人。
自中枢倾颓,天下分崩,这位手握重兵的军阀便成了沪上实际的主宰,他治下手段雷霆,却也让这十里洋场在乱世中维持着畸形的繁荣。
蒋励闻声,唇角牵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他与贺北疆,是年少同窗,更是曾并肩沥血的故交。
昔日一别,他入主中央财政,贺北疆则执掌沪上兵权。中央溃散,此番他能从那潭浑水中脱身,南下沪江,背后少不了这位老同学的暗中周旋。
只是他履新四月,政务冗繁,贺北疆又北上巡边,两人几番相约皆未能成行,直至前日密电传来,贺北疆只简言:“钟李婚宴,可晤。”
蒋励深知贺北疆此行绝非仅为一场联姻宴席,钟李二家虽富,却远未入真正世家之眼。
沪上真正的百年望族,唯吴、贺、孙、刘四姓。
贺北疆亲临此地,必有深意。
他抬眸望向入口处。
贺北疆一身戎装,未佩衔章,通身气度却已迫得周遭空气凝滞。
而更引蒋励注目的,是他身侧那位芝兰玉树的青年,此人容貌与大帅颇有几分神似,正是贺北疆唯一的嫡子,贺长龄。
贺北疆携贺长龄一路行来,所至之处人群如潮水般自然分开。
钟才邦与李君堂早已惊得怔在原地。
一个蒋部长已是意外之喜,如今连贺大帅都亲临,这场面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