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园中只剩下三个人。
空气中凝滞的氛围还没有散去。
贺北疆缓缓转过身,褪去不怒自威的威严气场,他不再是高高在上、杀伐果决的军阀统帅,而只是一个男人、一个父亲。他望着眼前的妻儿,曾寄予厚望的嫡子,与他明媒正娶、相伴多年的女人,目光里是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失望。
他没有立刻质问方才的闹剧,而是走向前方的石阶,拾阶而上,背对着他们,声音沉闷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平泓……你六岁那年,我教你打的第一枪,你还记得吗?”
贺长龄一怔,不明白贺北疆为何忽然提及往事,平泓是他的表字,许多年了,他仍清晰地记得父亲为他解说这个泓字时的情形。
父亲说,“水深而广,谓之泓,为父不指望你掀起惊涛骇浪,但求你能如这深水,静水流深,容人所不能容,承载这家族乃至家国的未来。”
可父亲,您若知晓我今时往日的所有作为,是否会后悔为我取了这个字?是否会觉得不可估测的深水,终究还是成了覆舟的怒涛?
四下无人说话,只有朱羽琼在低声呜咽,贺长龄怅然若失,觉得有些东西不知不觉地就流逝了,贺北疆还在等他的回答,他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记得。”
“那是一把毛瑟,后坐力很大,当时我很害怕,手还抖了。”他认真地回忆了一番,补充道。
“是啊,你手抖了。”贺北疆摩挲着腰间的皮带,语调怀念,“但是拿稳之后,你后来打得都很准,非常有天赋,我曾以为,你会成为贺家最锐利的一把枪。”
他话音顿了顿,再度响起时,带着一种被砂石磨过的沙哑:“可我没想到,这把枪,有一天会对准自己的家人。”
朱羽琼猛地停住啜泣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慌。
贺北疆终于转过身,那双看惯沙场生死的眼睛,此刻是深不见底的痛心与寒冷:“两年前的冬天,我突发急病昏迷的那天晚上,为我主治的刘医生在赶来的路上遭遇‘意外’,连人带车被撞毁惨烈身亡,真是好巧。”
贺长龄的瞳孔骤然收缩,脸色瞬间惨白。
“还有长辉,我和羽慈的孩子,你的五弟,”贺北疆声音更沉,喉咙像是被塞进了湿棉花,沉甸甸的,“他性子莽撞直率,在军中与你冲突是他不对。但他断掉的那条腿,真的只是在演练中被流弹所伤吗?那枚本该是空包弹的枪膛里,为什么会有实弹?”
朱羽琼倒吸一口冷气,朱羽慈!朱羽慈!她最讨厌听见朱羽慈的名字,这个女人真是死了也不安稳!
她尖着声音哀嚎:“北疆!你胡说什么!长辉可是你亲眼所见是他自己拿枪……”
“我看见了结果,却没看见过程!”贺北疆猛地打断她,目光如利刃般刮过贺长龄毫无血色的脸,“我一直在等,等我这个儿子,什么时候能主动来向我坦白,或者,哪怕流露出一丝愧疚!”
他的胸膛起伏着,压抑了太久的失望与愤怒终于在此刻决堤。
“可我等到的是什么?等到的是你在军中不断排除异己,安插亲信;是你利用你母亲的身份,暗中截留军饷,笼络人心;是你看着我的眼神里,那越来越藏不住的、等不及要取而代之的野心!”
“没有!我没有!我……我……”贺长龄试图辩解,声音却干涩发颤,字语卡在舌尖。
“都住口!”贺北疆一声怒喝,如同雷霆,震得树上栖鸟振翅飞走,他一步步逼近贺长龄,那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将儿子完全笼罩。
“你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贺长龄,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不是失望于你的野心,男儿立于世,谁不想掌权?我失望的是你的冷酷和狠毒!对自己血脉至亲都能下此毒手,你让我怎么敢把贺家上下几万人的性命、把这好不容易打下的基业交到你手里?!”
他指着贺长昭离开的方向,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
“我为什么重用长昭?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能力!更是因为他至少懂得什么是底线!他知道枪口该对准敌人,而不是自己的父亲和兄弟!”
最后这句话,彻底撕碎了贺长龄所有的伪装,贺长龄踉跄一步,浑身冰凉,他知道,父亲什么都知道了。
贺北疆看着他,眼中最后一点温度也熄灭了,只剩下深沉的悲哀和决绝:“我告诉你们,只要我贺北疆还有一口气在,贺家的天,就翻不了!”
他目光最终落在面如死灰的朱羽琼身上:“带着你的好儿子,回去好好想想!若再让我发现你们有任何不该有的心思,就别怪我不念往日情分!”
话已说尽,他疲惫地挥挥手,仿佛是在驱赶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
“滚出去。”
这三个字不带一丝温度,语调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刺穿了朱羽琼与贺长龄最后的心防,那不是暴怒的呵斥,而是一种彻底厌倦后,从灵魂深处透出的冰冷与决绝。
朱羽琼浑身一颤,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得一干二净。她看着贺北疆背过去的如同山岳般冷硬的身影,所有的不甘、怨恨和辩解都卡在喉咙里,逐渐化作一阵剧烈压抑的哽咽,她明白,这一次,他们不再只是夫妻间的争吵,而是叱咤一方的军阀大帅,对他们下达的、不容置疑的最终命令。
贺长龄更是如遭雷击,贺北疆那句“对自己的父亲和兄弟都能下此毒手”如同魔咒,在他脑海里疯狂回荡,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和勇气,他几乎站立不住,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不敢再看父亲一眼。
最终,朱羽琼用尽全身力气,拉住几乎失魂落魄的儿子,两人踉踉跄跄地朝着门口走去,她的背影,那个一贯雍容华贵的帅府夫人,此刻只剩下狼狈与溃败。
当园中终于只剩下贺北疆一人时,他挺拔的身躯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夕阳西下,暮色渐沉,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瞬间染上疲惫与苍老的轮廓。
他闭上眼,脑中浮现起那个面容秀丽端庄的女子,与方才那张苍白而惶恐的面容交织在一起,有几分相似,但更多的是违和。
她那样温柔典雅的女子,就连生气时都是温温软软的模样,奈何佳人已逝,幼子早殇,良久,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缓缓溢出贺北疆的唇畔。
“长昭,平渲……”
他无意识地低唤着贺长昭的名与字,这声低唤,是对那个他亲手选定的继承人的一丝慰藉,是对眼前这盘残局的一声无奈,或许,也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血脉亲情的彻底失望与悲凉。
暮秋独有的萧索暮色,不知不觉悄然吞噬这座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帅府,也将所有的阴谋、野心与痛苦,一并掩埋进更深沉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