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台上的煤油灯在风中摇晃,几道拉长的影子被投在结了霜的水泥地上。
詹明远最先迎上来,他脱下右手白手套,笑着伸向贺长昭:“长昭贤弟,一路辛苦。总司令本要亲自来迎,奈何昨夜南陵来了急电……”
他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蒋幼凝,顿了顿,眼中闪过惊艳,“这位便是蒋小姐了吧?沪上明珠,果然如传言中一般,说来还没有恭喜二位订婚,二位珠联璧合,实在般配。”
他的手在半空停了片刻———
贺长昭将蒋幼凝肩头的披风拢紧,这才转身握住詹明远的手,他没有顺着过分热情的近乎回复一声明远兄,而是规规矩矩称呼对方的职位,“詹处长客气。”
贺长昭目光越过詹明远,带着蒋幼凝稳步上前,朝马斯骞躬身一礼,声音清朗而恭敬:“伯父。”
马斯骞面带稳重的笑意,他与贺北疆是曾出生入死的至交,与蒋励也有过数面之缘。他抬手在贺长昭肩头轻轻一拍,语气宽厚亲切:“平渲来了,一路辛苦。”
彭万里是最后一个上前的,他未伸手,只微微躬身,锃亮的怀表链子在灯下闪了一下:“贺少将,蒋小姐,在下彭万里,奉命为二位安排外事接待事宜。”他抬眼时,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月牙,“二位的住处特意选在英租界剑桥道,那里治安好,暖气足,离戈登堂的联谊会也近。”
这短短三句话里,每个词都意味深长。奉命?奉的是谁的命?治安好是针对什么来说的?联谊会又是什么场合?
蒋幼凝在贺长昭身侧轻轻咳嗽一声,贺长昭立即会意:“多谢彭主任费心。不过我们行李多,还有批医疗器材要验收,住租界进出报关太麻烦。”他转向马斯骞,“想必马参谋长已给我们安排了地方,应该会更便利吧。”
这话像颗石子投入死水,詹明远的笑容淡了些,彭万里的怀表链停止了晃动,唯有马斯骞面不改色,大笑一声:“不错,那地方说起来还是你义父给你们定的,车就在外面,我们现在走吧。”
语罢,一行人穿过昏暗的月台。
詹明远走在贺长昭几人身后,目光扫过彭万里,语气悠长地和他搭话:“现在的年轻人,年轻气盛,总以为天高地阔任其闯荡,不在这北地的风沙里栽上几回跟头、碰上几颗钉子,怕是学不会‘分寸’二字。”
“彭主任,你说呢?”
彭万里眼里的笑意不达眼底,他本能察觉到眼前这滩浑水比预想的更深,贺长昭绝非易与之辈,而这颗“钉子”由谁来做,又何时落下,都透着詹明远话里的机锋。他手中的怀表链轻轻一荡,脸上的笑容弧度分毫未变:“玉不琢,不成器。詹处长此言在理。”
马斯骞与贺长昭并行寒暄,蒋幼凝有意落后小半步。
等上了车,马斯骞突然开口:“剑桥道那栋洋楼,上周刚死了个英国记者,说是突发心脏病,但尸检报告是日租界警察署出的。”
话音落下,蒋幼凝的指尖在厚重的羊毛披风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贺长昭没有说话,只是将原本放在膝上的右手自然地移到两人之间的座椅上,手掌翻转,向上摊开,呈一个无声的、等待的姿势。
蒋幼凝的手从披风下滑出,轻轻落进他等待的掌心。她的指尖冰凉,而他掌心粗粝的温热瞬间包裹上来,将那丝细微的颤栗悄然熨平。
马斯骞坐在副驾,车里都是自己人,他将目光重新投向车窗外,声音又平又低:“那记者死前三天,曾发表一篇关于日本棉纱在华北倾销的调查报告,里面提到有些日本商社的仓库,恰好紧邻二十九军的弹药库。”
他顿了顿,报出一个名字:“其中就有‘三井洋行’的仓库。”
蒋幼凝的手指在贺长昭掌心里收紧了,来华北之前她进行了时事跟踪调查,她知道日本在华北大肆倾销棉纱,也记得这个仓库的名字,看来日本人的手是越深越长了。
福特拐进一条窄街,轮胎轧过石板路的声响格外清晰。
贺长昭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伯父,那份尸检报告上是怎么写的?”
“心肌梗塞,无外伤,无中毒迹象。”马斯骞从怀里掏出一盒烟,想了想又塞回去,“签字的那位日本法医上个月刚因为‘误诊’被调离陆军医院,他经手的上一份报告,是把一个被活活打死的中国苦力,鉴定成‘失足落水’。”
车厢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引擎的轰鸣在狭窄空间里震荡。
如今华北局势已至崩裂边缘。
关外炮火连天,山海关城门时开时闭,裹着硝烟的难民潮水般涌入。更致命的是华北内部五省三市大小军阀各自为政,私通日寇者有之,勾结英法租界者有之,借自治之名行割据之实者更有之。日本人趁机渗透,在六国饭店设下“华北特殊化”的谈判桌,租界里的各国领事冷眼旁观,只等分食这片垂危的土地。
蒋幼凝轻叹一口气,轻声问:“那位记者,家里还有人吗?”
马斯骞沉默了两秒:“有个中国妻子,在圣丽安女中教书。丈夫出事后,她就辞职了,之后带着两个孩子坐船去了香港。”
半个时辰后,车子缓缓停在一处灰墙院落前,贺长昭拉开车门,北地清晨凛冽的空气猛地灌进来,蒋幼凝不由裹紧了身上的大衣。
这是西城一处临街的院落,从外面看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中式宅子:灰墙斑驳,门楣上“积善传家”的匾额掉了一半漆,推门进去则别有洞天:前院停着辆卸掉牌照的汽车,厢房里堆满用油布盖着的木箱,二楼窗户全换成了加厚的德国玻璃。
马斯骞送他们到正房门口便停步,“热水晚六点供应,三餐会有人送。西厢房地下有通道,出口在两条街外的粮店后院。”又补充了一句,“这宅子三个月前还是三井洋行经理的别业。”
“现在呢?”贺长昭问。
“现在,”马斯骞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契,轻轻放在平头案上,“则是你在天津的私人房产。”
纸上墨迹犹新,落款日期却是一年前。
窗外,第一缕天光艰难地刺破华北沉厚的云层,洒在大地上。
院墙外传来早点的叫卖声、黄包车的铃铛声,还有不远处日租界兵营模糊的晨操口号声,这座城的昼与夜,温顺与獠牙,在此刻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