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因自己复杂的出身而自觉背负枷锁,将翻涌的情意死死压在冷峻的眉眼下,只敢在你看不见的角落,用目光一遍遍描摹你的背影;而你洞悉他所有沉默下的波澜,理解他每一步的如履薄冰,于是也选择沉默地体贴,守着那条无形的线,不越雷池半步,只是将他所信奉的理想,毫无保留地接了过来,化作自己的血肉。
这何尝不是一种最深情的追随?你最终追随他的信仰,倒在了他誓死扞卫的土地,你们用最壮烈的方式,完成了此生未能宣之于口的并肩。
或许在你生命最后的时刻,当冰冷的土地触碰到温热的鲜血,那横亘半生的自卑与遗憾,是可以消散的吧。在另一个没有战火、没有枷锁的世界里,你们或许可以坦然地伸出手,指尖相触,告诉对方:
“我来了。”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幼凝,亲爱的幼凝。
如果你在天之灵能看见今日山河,眉头或许可稍展三分。
如今局势虽仍如履薄冰,但冰层之下,已有暖流暗涌。因着国际观瞻,也因着南方逐渐稳定、东北与华北军民日渐高涨的抵抗之声,我们对日交涉的腰杆,总算硬起了些许。日本人“以华制华”的算盘在贺长龄那伙人身上没能完全打响,如今他们想直接迫降沪江,反倒让我们内部的某些墙头草,暂时失去了兴风作浪的土壤。这种微妙的平衡,固然脆弱,却为我们争取到了最宝贵的东西:时间。
你还记得我们曾讨论过的人心这一话题吗?如今这力量,正以你或许想象得到、或许想象不到的方式显现。租界里不止一位外国记者,甘冒风险将真相传出;甚至有洋行职员,偷偷修改货单,让一批批救国物资顺利通关。更让我动容的是民间,百姓们或许不懂国际大势,但他们用最朴实的方式站在我们这边:为过往的士兵偷偷塞一个热饼,为伤兵医院捐献少得可怜的铜板,甚至只是沉默地、敌意地瞪着街上横行的浪人……我很感动,我甚至觉得,这片土地的心跳,从未如此清晰而有力。
当然,幼凝,我并非在描绘一幅太平画卷。日本人增兵的车马声日夜可闻,战云依旧低压在长城沿线。这较好的局势,不过是狂风暴雨中暂时得以修补的窗棂,或许下一刻就会被彻底撕裂。
但正是这片刻的喘息,让我们得以将你与贺长昭的理想与坚持,还有无数人的牺牲,一点一滴夯进祖国大地的土地里,它像寒夜将尽时东方那一抹鱼肚白,虽然微弱,却宣告黑暗并非永恒。
你走后的半年,我自作主张报考了护士学堂,父亲摔了茶盏,母亲泣跪佛堂,我却第一次挺直脊背,告诉他们,我想救死扶伤,我想为民服务,我想像你像贺长昭一样,尽自己的力量。
算来,到如今,竟已是我穿上这身白衣的第九个年头。九年间,我从见到鲜血会手抖的见习生,成长为可以冷静处理最复杂创伤的护士长。我数不清自己为多少伤兵清洗过伤口,也记不住他们的面孔,但我记得一个数字:七百五十九。这是经我手救治、最终得以重返前线或平安归家的将士总数。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曾是一个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生命,都曾是一份沉甸甸的托付。
三日前,我将请调前线救护队的申请书递到院长面前,他摘下眼镜,反复看了三遍,再抬头时眼中已满是痛惜与不解,他和我说,“思茗,你已经付出了太多,没必要在那么拼。”
他的声音满是长辈的恳切,语重心长地劝诫我,“七百五十九条性命因你而延续,这份功德,足以让你在后方安稳教学,培养更多护士。前线太苦,也太危险,九死一生,可不可以不要去?”
我低头整理着那个磨损了边角的棕色医药箱,将纱布、磺胺、止血钳一样样仔细码放整齐,然后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了那支你当年赠我的旧式钢笔。笔帽上的镀金早已斑驳,笔身却因常年摩挲而温润,我把它郑重地别在了胸前的口袋上,让它贴着我的心跳。
我抬起头,迎上院长复杂的目光,轻声说,“院长,正因为已经救过七百五十九人,我才更想去救第七百六十个。” 我停顿了一下,仿佛能看见你在南方或华北曾驻扎过的战线,“或许……这第七百六十人,就能守住一块至关重要的阵地。而那块阵地,是我的挚友,曾经用生命扞卫过的地方。”
办公室里寂静无声,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车马声。我看见院长的眼神从痛惜,渐渐变为一种沉重的了然,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他没有再劝我,只是拿起笔,在我的申请书上,缓缓签下了他的名字。
而现在,军列即将北行,汽笛撕破夜幕,我在摇晃的车厢里就着马灯写下此信。我在想当年你孤身南下时是什么心情?此后带着贺长昭的信念独自北上又是什么心情?去往西洋你是一个人,这么些年你依旧是一个人。写着写着,我情不自禁地落泪了,信纸上的墨迹被晕散开来,好像着飘摇的山河啊……不过我坚信,飘零风雨终有尽时,这破碎的山河终,将在疮痍之上重新凝聚成完整的大地。
此去关山万里,待他日战事平息,我会将这些年写给你的所有信件焚于你墓前,让青烟代我诉说:
君以热血沃中华,我以微躯续君志。
他年若得山河在,处处黄土皆故人。
幼凝,我最好的朋友,黄泉路冷,你且行慢一些,待我完成你未竟之志,便来寻你。那时我们不再是救国者,只是两个爱饮茶品诗的寻常女子,我们会在杏花春雨的江南,共读我们曾并肩守护过的、探讨过的《楚辞》。
此身已许山河,寸心永念知己。
黄思茗笔
四十六年霜降夜
于北上军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