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在密林中走了三日,第四日晌午,旱原的风裹着枯草的焦香撞进她的衣领。
她抹了把额角的汗,抬头只见一片灰黄的穹顶下,几缕黑烟正从西北方腾起,不是山火,更像有人故意引的野火,却又燃得蹊跷,明明风往东南吹,火势偏逆着风向,沿着一道若有若无的沟壑蜿蜒西去。
她加快脚步,粗麻布鞋踩过板结的土块。
越近火头,脚下的触感越细碎,先是硌到脚背的棱边,再是踢起时“咔啦”轻响,捡起来一看,竟是半片陶片。
边沿磨得毛糙,釉色褪成淡青,却还留着当年“光引路”残阵特有的螺旋纹。
“阿爷!别拿水泼!”
一声童稚的喊喝刺破热浪。
林昭然抬眼,见个穿灰布短褐的老头正举着木桶往火里冲,被个扎羊角辫的小娃死死拽住裤脚。
小娃的指甲缝里沾着黑灰,鼻尖沁着汗,急得眼眶发红:“去年这火也这么烧!阿爷忘了?烧完那片荒坡,今年开春长了好多野豌豆!”
老头的手悬在半空,木桶里的水晃出几星,落在火边的陶片上,腾起一阵白汽:“那能一样?今年这火离张阿婆家的麦垛可近了!”
“不近!”小娃跺着脚,鞋尖踢起的土粒落在林昭然脚边,“火走的是沟沟!你看你看”她拽着老头的袖子往沟底指,“陶片片铺的道儿,火顺着走呢!”
林昭然顺着小娃的指尖望去。
那道被雨水冲出来的沟壑里,碎陶片像被风串起的念珠,从东到西铺了半里地。
火苗沿着陶片间隙游走,遇着两片紧挨着的,便“噼啪”炸开个小焰,倒像陶片在引着火赶路。
热浪裹着草木燃烧的辛香扑来,林昭然的睫毛被烤得发卷。
她蹲下身,指尖拂过一片还带着余温的陶片,粗糙的釉面下,螺旋纹的凹痕里积着薄灰,摸起来像极了当年在窑场教韩九拉胚时,陶土在轮盘上转动的触感。
“阿婆说,这是‘问火’。”小娃不知何时凑到她身边,扎羊角的红头绳被风吹得一飘一飘,“去年烧的时候,她蹲这儿数火炸响的次数,说一声响是陶片在问,再一声响是火在答。”
林昭然的喉结动了动。
她仿佛看见二十年前的春夜,自己蹲在韩九的窑前,用树枝在泥地上画螺旋纹:“光会顺着纹路跑,火也能。你教陶片认路,火就跟着陶片学。”那时韩九的手还没全糙,捏着陶胚的指节泛青,问她:“学这干啥?”她望着窑里跃动的火苗,说:“光可传,火可继。”
“噼——啪!”
一声脆响惊回思绪。
林昭然抬头,正见一片陶片在火中炸裂,飞起来的碎片擦过她鬓角的碎发。
紧接着又是一声,像是回应。
“阿婆没骗我!”小娃跳起来拍手,“又问又答!”
老头放下木桶,蹲在地上挠了挠花白的后脑勺:“怪了,我砌墙剩下的陶片,怎么就自己铺成道儿了?”
林昭然站起身,风掀起她的粗布裙角。
火势渐弱,灰烬像细雪般飘落,落在她脚边的焦土上。
她蹲下身,用指尖扒开灰烬,浅褐色的土坑里,几株嫩芽正顶着灰壳往外钻,嫩得几乎透明。
“原来你已学会走路。”她轻声说,声音被风声揉碎。
暮色漫上旱原时,林昭然沿着陶片铺的沟走了半里,在坡顶望见程知微的青布衫角,他正站在山寺庙门前,仰头看墙上的炭迹。
山寺的泥墙上密密麻麻写满“何为正道?”,墨迹层层叠叠,像块结了痂的旧伤。
最底下的字被雨水泡得模糊,中间的深浓,最上面的还带着炭笔的毛边。
一个穿月白僧衣的小沙弥正踮着脚,举着刷墙的竹篾要往上抹,被程知微伸手拦住。
“小师父,这墙写的什么?”程知微的声音像他从前批公文时那样温和,只是多了几分山风的糙意。
小沙弥的竹篾垂下来,鼻尖沾着炭灰:“乱墙!”这小施主,他努嘴指墙角蹲着的灰衣童儿,日日来写,写满就擦,擦了又写。“师父说佛门清净地,容不得这些疯话。”
墙角的童儿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没擦净的炭印:“不是疯话!先生说,问多了,答案自己会跳出来。”
程知微蹲下来,与童儿平视。
他的指尖拂过墙上的字迹,最深处的炭粉簌簌落下,那触感微涩而微凉,像抚过浸水的旧绢,又似初春冻土上未化的霜粒;指腹蹭过凹陷的笔画,能辨出三层墨痕:最上层炭笔锋利如刀,中层被雨洇得晕软,底层却浮着极淡的朱砂印,早已褪成蟹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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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痕从墙顶蜿蜒而下,在某片重叠的字迹上冲出一道水线,先是墨色洇开如活物游走,继而炭粉簌簌剥落,露出底下更早一层的旧字;水线继续下淌,将新旧墨迹裹挟着冲刷、混合、沉淀,竟在泥墙上自然晕染成四个字:“仁在问中。”那字迹边缘微毛,像被雨水养大的菌丝,又似林昭然当年在国子监批卷时,朱砂笔尖偶然洇开的温柔。
水汽裹着湿泥与炭灰的微腥扑上脸颊,程知微耳畔忽闻一声极轻的“嗒”,是檐角积水坠在青砖上的脆响,像叩问落地。
“小师父,莫擦。”程知微从怀里取出一方旧帕,轻轻覆在那行字上。
帕子是素白的,洗得发了软,边角还留着当年林昭然缝补时的针脚,“让墙自己说。”
小沙弥歪头看了看,挠着光脑袋走了。
童儿凑过来,盯着帕子看了会儿,又蹲回墙角,掏出炭笔在墙根新辟的空白处写起来。
夜半,山雨突至。
程知微在禅房听见雨水打在瓦上的脆响,起身推开窗。
一道闪电划过,他看见墙上的帕子被雨水浇得透湿,字迹在雨幕中渐渐模糊,最终与墙同色。
次日清晨,程知微去寻那童儿。
墙下的炭笔搁在青石板上,童儿正踮着脚往墙上写新的“何为正道?”,发梢还滴着昨夜的雨珠。
见他来,童儿笑得露出缺了颗牙的牙龈:“昨夜天答了!你看。”他指着被雨水冲净的墙面,“字没了,可我心里的问,比昨天更清楚啦!”
程知微弯腰拾起地上的旧帕,任雨水从帕角滴下,落进泥里。
他想起林昭然当年在国子监说过的话:“真正的经,不在纸页上,在人心里。”
柳明漪见到那对渔女母子时,正蹲在河湾的浅滩上。
潮水刚退,沙地上还留着渔女用鱼骨刻的“潮”“网”“归”。
小娃蹲在旁边,肉乎乎的手指戳着“归”字问:“阿娘,这字能留多久?”
渔女的手被渔网勒出红痕,却笑得眼尾弯起:“留到潮来。”
果然,午后的潮水漫过沙滩时,字迹被卷进浪花。
柳明漪正欲起身,忽见退潮后的沙底泛着浅黄,不是原来的字,而是一道新的凹痕:“为何潮必归?”
她蹲下来,指尖轻轻抚过沙纹。
沙粒还带着阳光的余温,凹痕的边缘被潮水磨得柔和,像句没说完的诗。
“阿姊看什么?”小娃不知何时凑过来,湿漉漉的脚丫在她裙角印了个小泥印,“阿娘说,潮归是因为海在等。那……海在等什么呀?”
柳明漪望着远处翻涌的海浪,想起林昭然教她识字时的模样,那时她还在秦淮河卖绣品,林昭然举着她绣的并蒂莲说:“字是针,理是线,你绣的是花,教的是活法。”
归途经过礁石滩,她看见一张破网晾在石上。
网眼里卡着几片陶片,被阳光一照,反射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
柳明漪站了很久,直到光斑随着日头偏移渐渐消散。
她摸了摸袖中始终没掏出的绣针,心想:补网的人,早就忘了是谁教她们用陶片引光。
针尖还沾着昨夜补网时蹭上的陶灰,细得像一粒未答的问号。
林昭然再见到韩九时,是在新驿的茶棚里。
**她沿官道南行十七日,霜降后第一场雪落在肩头时,才望见新驿界碑上斑驳的“驿”字。
途中歇过六处递铺,见过三拨押运陶灯的驿卒,他们竹篓里叠着油纸包,拆开是温热的陶片,釉面映着雪光,像揣着一小片没熄的旱原火。
老头的背更驼了,却少见地没骂马掌磨得厉害,反而往她碗里添了把炒米,压低声音说:“你猜我前日见着啥?西市开了个‘陶灯坊’,匠人批量烧引光陶片,釉色统得跟官窑似的。我凑过去瞧,那拉胚的小娘子手底下的螺旋纹——”他用枯枝在桌上画了个圈,“跟你当年教我的,分毫不差。”
**“起先是几个逃荒来的窑户,在破庙搭灶试烧,拿渔女晒盐的卤水调釉,结果光比盐粒还亮,夜里照得见蚂蚁搬家。后来县学祭酒看了,说‘此光可代烛,利万民’,这才报了工部备案,准他们在西市赁屋立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