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257章 火不留种

林昭然夹起一粒炒米,放在掌心。

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米上的细毛泛着金,像极了旱原上那片野火后的新芽。

远处传来陶轮转动的嗡鸣,混着匠人喊号子的声音,飘进茶棚。

林昭然望着茶棚外晃动的布帘,韩九的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陶灯坊、螺旋纹、分毫不差,这些词像被窑火烧过的陶片,在她心口硌出一片温热。

她拈起炒米的指尖微微发颤,米上的金芒与记忆里韩九窑前的火光重叠,又被新茶的苦香冲淡。

“阿昭?”韩九用枯枝敲了敲她碗沿,浑浊的眼珠里浮着层雾,“你倒说说,这算成了,还是没成?”

林昭然抬头,见他掌心躺着半片新陶,釉色匀得像浸了晨露的青瓷,螺旋纹却比当年浅了三分。

她伸手去接,指尖触到陶面的刹那,心跳漏了一拍,胎土细得几乎没有颗粒感,光滑得像打磨过的玉璧。

“光散了。”她轻声说,指腹沿着纹路滑动,“从前的陶片粗粝,釉面有微凹,光才会聚成线。现在太规整……”

韩九的喉结动了动,枯枝在桌上敲出急促的点:“我前日蹲在陶灯坊后墙根,瞧着匠人把旧法图谱往窑里扔。工头还喊‘破旧立新’,说从前拾荒陶是穷酸样,如今要烧‘明器’。”他突然压低声音,枯枝尖戳向自己的裤脚,“我夜里摸去后山,把当年埋的残陶挖出来了,土杂,釉斑,有的还沾着泥点。”

林昭然望着他沾着泥渍的指甲,想起二十年前暴雨夜,这个总骂骂咧咧的老匠蹲在泥里,把烧废的陶片一片片捡进筐:“留着干啥?烧了省心!”那时她笑着说:“等它们自己活过来。”

“昨儿后半夜,我把旧陶混进新窑的出货堆。”韩九突然笑了,缺了颗门牙的嘴漏着风,“今儿见驿卒举着陶片照路,说‘这批光更亮’。”他从怀里掏出块黑黢黢的陶片,边缘还带着焦痕,“你闻闻,这味儿——”他把陶片凑到她鼻下,“是当年窑灰混着山土的腥,新陶没这股子烟火气。”

林昭然吸了吸鼻子,喉间泛起酸涩。

茶棚外传来陶轮转动的嗡鸣,混着匠人的号子:“螺旋转,光不偏——”那调子和韩九当年教徒弟时一模一样,只是少了些破锣似的哑音。

她付了茶钱起身,韩九跟着站起来,背驼得像张弓:“我不去送了,西市的陶灯坊该收工了。”他搓了搓手,把那块旧陶塞进她掌心,“拿着,比新的暖。”

林昭然攥着陶片往南走,日头坠进山坳时,路过一座青瓦白墙的祠堂。

门楣上“沈氏宗祠”的木牌被人涂了炭灰,新写的“问礼堂”三个字歪歪扭扭,却比原牌高了三寸。

廊下传来童声争执:“《礼经》说女子不得议政!”“可你念的《礼经》是三年前我们自己抄的!”

她脚步顿住。

门内影影绰绰站着七八个孩童,最大的不过十二三,最小的扎着羊角辫。

墙根摆着两摞书,一摞是线装旧典,一摞是毛边新册,封皮上的字东倒西歪,像用树枝划的。

“先生!”扎羊角辫的小娃突然看见她,拽了拽旁边灰衣少年的袖子,“他像教书的!”

灰衣少年抱着半卷残书走过来,书页边缘被虫蛀得像锯齿:“姐姐,这句‘女子不得议政’该不该改?”他仰起脸,鼻尖沾着墨点,“阿公说这是老礼,可阿婆说她纺线时想的事比阿公种地时多。”

林昭然正要开口,廊角传来一声轻咳。

她转头,见个穿月白直裰的男子倚着廊柱,腰间玉佩泛着幽光,是裴怀礼。

他发间沾着草屑,眼尾的细纹里落着夕阳,倒比当年在首辅府时温和了几分。

“小友。”裴怀礼走上前,指节抚过残卷的虫蛀处,“你可知这卷《礼经》,是沈阁老当年批注的?”

孩童们“哇”地围过来。

灰衣少年捧着残卷后退两步:“沈阁老?就是那个说‘守礼即守国’的?”

裴怀礼从怀里取出一方素绢,展开时露出几行小楷:“这是他临终前写的‘变法者,或为守道之极’。”他将素绢轻轻压在残卷上,“他若在世,或许会烧了这句话;但今日……”他抬眼望向后墙,那里密密麻麻写满“礼该不该改”的批注,像群蜜蜂在墙上筑巢,“今日该让它活着。”

一阵风卷进来,素绢忽的从残卷上飞起,打着旋儿飘向院中的火塘。

林昭然想去抓,裴怀礼却按住她的手腕:“由它去。”

素绢落进火塘,腾起几点火星,像三只灰蝶扑棱着翅膀,撞碎在暮色里。

孩童们哄笑着去扑火,灰衣少年却蹲下来,用树枝拨拉未燃尽的残片,小声念:“变……法者……守道……”

林昭然与裴怀礼并肩走出祠堂时,暮色已浓。

他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影,说:“前日我去了沈阁老的坟前。碑上落满问礼堂的炭灰,倒比当年的香火干净。”

“他会喜欢的。”林昭然说,掌心的旧陶被体温焐得发烫,“他要的从来不是香火,是活的礼。”

裴怀礼点头,转身往相反方向去了。

林昭然望着他的背影融入夜色,忽然想起当年在朝堂对峙时,他总板着脸替沈砚之递奏疏,如今倒像块被水冲了百年的石头,棱角都软了。

她继续赶路,夜露沾湿了裤脚。

行至荒岭时,四周黑得像浸了墨,连星光都被云遮了。

她摸黑寻了处背风的石崖,刚要坐下,忽见山脊上有一线微光游走,像条发着磷火的蛇。

“阿姊!”

稚嫩的唤声惊得她抬头。

微光近了,原来是七八个村童,每人手里举着片陶片。

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陶片反射着银辉,连成一条流动的光带。

最前面的小娃提着竹灯笼,灯笼纸上写着“光引路”三个红字。

“我们去岭西开‘问会’,引盲眼的阿福哥哥。”小娃跑到她跟前,陶片在掌心颠了颠,“阿婆说,当年有人教我们用陶片引光,现在轮到我们教别人了。”

林昭然跟着他们走,光带在山路上蜿蜒,像条会呼吸的银蛇。

行至半山腰,隐约听见窑洞里传来人声:“我虽不见光,但我知道它存在,因为有人为我引路。”

是个清亮的男声,带着点鼻音,显然是盲童。

窑洞里腾起掌声,像落在春水上的雨,又密又软。

林昭然站在洞口,火光映出她的影子,单薄得像张纸。

她望着洞内晃动的身影,有白发的老妇,有光脚的农夫,有抱着书的孩童,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国子监讲学时,底下坐的都是束发正冠的公子,如今……

“阿姊不进来么?”小娃拽了拽她的衣袖。

林昭然摇头,往后退了两步。

影子从洞壁上淡去,融入夜色。

她抬手摸向袖中,那片韩九给的旧陶“啪”地滑落,嵌进石缝里。

云散了,月亮爬上山头。

石缝里的陶片忽然闪了闪闪,一道细弱的光映在她脚边,像谁轻轻碰了碰她的鞋尖。

她蹲下身,指尖抚过陶片上的螺旋纹。

远处窑洞里又传来掌声,混着山风钻进耳朵。

她站起身,拍了拍拍裙角的土,往更深的山里走去。

晨雾漫上来时,她已行至一片陌生的湖畔。

雾色像被揉碎的棉絮,湖面看不见边际。

她踩着湿滑的草滩往前走,忽然听见细碎的响动,是几个童子,正用陶片在湖边堆一座小塔,陶片上的螺旋纹在雾中若隐若现。

“阿姊看!”最小的童子仰起脸,鼻尖沾着泥,“我们堆‘问塔’,等雾散了,光会从每个螺旋里钻出来!”

林昭然望着他们沾着陶灰的小手,笑了。

雾里传来水鸟的啼鸣,她沿着湖岸继续走,靴底碾碎了几株带露的草。

晨雾深处,“问塔”的轮廓渐渐模糊,却有更多细碎的光在雾中亮起,像有人撒了把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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