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没?这就叫‘明器’!”工头模样的人正跟几个驿卒吹嘘,“以前那些拾荒捡来的破陶片,那是穷酸样!咱们现在这是工部出的图纸,正经官窑的法子!”
韩九趁人不注意,溜达到那堆废料边,捡起一片新陶看了看。
太滑了。
胎土淘洗得太干净,没了沙砾,釉面平得像镜子。
光照上去,哧溜一下就滑走了,根本聚不成束,只能散成一片模糊的亮。
这就是个废物点心。
他摇摇头,刚想开口,却见那工头指挥着人,正往窑口的火塘里扔东西。
那是几卷发黄的图谱,上面画着怎么选土、怎么留气孔的老法子。
“烧了!都烧了!”工头喊道,“破旧立新!以后咱们只按新图纸烧!”
韩九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转身钻进了后山的小树林。
在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底下,他刨开厚厚的腐叶土,挖出了一个藤条筐。
筐里装的都是他这些年攒下的残陶,有的混着草木灰,有的沾着铁锈,有的表面坑坑洼洼。
这都是当年南荒百姓自家烧坏的碗碟,土杂,釉斑,难看得要命。
但只有这种粗粝的微凹,才能把光咬住。
夜里,趁着坊里的匠人睡熟了,韩九像做贼一样溜进去。
他把那些新烧出来的“明器”陶片拨拉开,把自己筐里的残陶一股脑地混了进去。
黑的混白的,粗的混细的。
第二天一大早,几个驿卒来领货。
一个小卒随手抓起一把陶片,借着晨光照了照路面。
“咦?”小卒惊奇道,“今儿这批货神了!这光咋这么亮?照得连蚂蚁腿都看得清!”
工头在旁边得意洋洋:“那是!咱们这是新工艺!”
韩九蹲在路边的草丛里,把最后一口烟灰磕在鞋底上。
没人知道,那些所谓的新器里,早就换上了旧陶的骨头。
真法不在图纸上,在泥里。
皇陵的禁道总是阴森森的,连鸟叫声都听不见。
裴怀礼背着手,站在那座断桥边。
这座桥塌了一半,村民们为了过河,不知从哪儿搬来了一块巨大的石碑,直接横在河面上当了桥基。
千人踩,万人踏,石碑正面已经被磨得光可鉴人,根本看不出原来刻的是什么。
“娘,这碑咋倒着放啊?”一个路过的垂髫小儿趴在桥边,好奇地问。
“压邪气呗。”农妇挑着担子,随口答道,“听说是以前一个大官立的‘礼禁碑’,晦气。”
小儿不信邪,掏出一块玩耍用的碎陶片,借着河面的反光,在那阴暗的桥洞底下照了照。
光斑晃动,照亮了石碑那常年不见天日的背面。
那上面长满了青苔,但在光斑扫过的瞬间,裴怀礼还是看清了苔痕下那几个力透石背的大字。
有教无类。
这是当年林昭然呈给先帝的奏疏里最核心的一句。
后来奏疏被焚,这四个字成了最大的罪证,被刻在礼禁碑的背面,永镇地下。
裴怀礼的身子僵了一下。
他想起沈砚之临死前的那个晚上。
那个权倾天下的老人,指着窗外的月亮说:“怀礼啊,乱法者,必遭天谴。但这天谴若是能换来一条路……我也认了。”
如今,天谴没来,这块碑反倒成了村民过河的垫脚石。
也好。
被人踩在脚下,总比立在庙堂之上让人膜拜要实在得多。
裴怀礼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的残稿。
那是沈砚之生前留下的最后一页批注,上面用朱砂笔圈着这四个字,旁边写着一行极小的字:“此四字,或为万世灯。”
他松开手。
残稿像一只断了翅膀的白蝶,在风中打了个旋,轻轻覆盖在那道石碑的缝隙上。
你我皆成垫脚石。
一阵风起,稿纸欲飞。
他不挽留,任凭它飘入陵园深处幽暗的松柏林中,像一页迟到了二十年,终于寄出的和解书。
三日后,渡口驿站新来的小抄经女蹲在松林边缘拾柴,指尖拂过半埋的纸角。
她瞎了左眼,右眼却把那朱砂字‘万世灯’,读得比谁都亮。
无名渡口的江水滔滔,像是要把这世间的一切都卷走。
一艘乌篷船破浪而行。
艄公是个干瘦的老头,船舷两侧每隔三尺就嵌着一块打磨得极薄的陶片。
月光洒下来,陶片将光线折射进漆黑的江面,竟在船身周围形成了一圈淡淡的光晕。
“老丈,这是什么讲究?”林昭然坐在船头,问了一句。
“祖上传下的规矩。”艄公摇着橹,声音随着江浪起伏,“说是碎光也能照路。哪怕没灯笼,借着这点亮儿,也能看见暗礁。”
林昭然不再说话。
船行至江心,水流变得湍急起来。
她忽然看见水面下似乎有无数光点在游动,随着波浪起伏,像是一条倒悬在江底的星河,浩浩荡荡,不知流向何方。
“客官快看!那是‘问海’!”艄公指着江面,兴奋地喊道,“老辈人说,谁心里有疑问解不开,就能看见这光。”
林昭然站起身。
江风扑面而来,带着湿润的水汽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自由气息。
她解下腰间那个一直随身携带的素布包裹。
那是她最后的行囊。
里面装着剩下的一点南荒红土,还有几块在那边烧制的旧陶残片。
那是她的过去,她的荣耀,也是她的枷锁。
她缓缓解开布结,将包裹倒转。
泥土与陶片倾泻而下,落入滚滚江水中,连一声响动都没有发出,就被吞没得无影无踪。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江面下的光点骤然繁盛起来。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的放手,那条光带猛地亮了几分,像是一场盛大的欢送,又像是一种无声的接纳。
她双手垂落在身侧,十指空张。
曾经这双手播种过火种,也收获过风暴。如今,两手空空。
这种空,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满。
船头咚的一声轻响,靠上了对岸的渡口。
林昭然没有回头。
她迈步登岸,脚下的泥土松软而真实。
晨雾再次弥漫上来,将她的身影一点点包裹。
她越走越远,身后的江流滔滔,那条光带蜿蜒向东,如一条不问归途的河,奔向未知的海。
雾气越来越浓,前面的路已经看不清了。
但林昭然知道方向。
循着记忆中的水声,她往南荒的旧址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耳边隐约传来了熟悉的溪流声,只是那曾经终年不绝的泉眼处,似乎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拿着一只破罐子,一下一下地舀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