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261章 海不回头。

雾气深处的那阵敲击声,其实很轻。

笃,笃。

林昭然站在被白雾吞没的山道尽头,鞋底沾满了湿泥。

她循着那声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

周遭的景色熟悉得让人心惊,十七年前,她就是在这里挖出了第一口不绝的泉眼,建起了南荒第一座土坯私塾。

如今,私塾早塌成了土堆,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蒿。

她拨开草丛,看见曾经的泉眼处已经被乱石填死,只剩下一股细细的水流,不知死活地从石缝里往外渗。

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童正趴在那儿,手里攥着个豁口的破陶罐,小心翼翼地接着那点渗出来的水。

水流太细,接满一罐得好半天。

小童也不急,鼻涕快掉下来了就猛吸一下。

“咣当。”

或许是腿蹲麻了,小童身子一歪,那只本就残破的陶罐磕在石头上,彻底碎成了两半。

刚接好的水泼了一地,瞬间就被干燥的黄土吸得一干二净。

林昭然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想去扶,却见那孩子既没哭也没恼。

他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把那两片最大的碎陶片捡起来,用衣角擦了又擦。

然后,他蹲下身,把陶片一点点嵌进了泉眼旁边的石缝里,调整着角度,直到陶片内侧那层劣质的釉面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天光。

“这是做什么?”林昭然开口,嗓音因为许久未语而有些沙哑。

小童被吓了一跳,抬头见是个面白如纸的过路人,便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没长齐的豁牙:“刚才那罐子说它渴了,死了也想喝点光。把它种在这儿,还能帮后面的水照照路。”

还能照照路。

林昭然蹲下身。

她的指尖触到那片潮湿的泥土,顺着石缝往下摸,指腹忽然触到了一层硬邦邦的东西。

她轻轻扒开一层浮土。

底下是一块砖。再往下扒,还有一块。

这些砖都不是用来铺路的平铺法,而是侧立着,像是一张张仰起的脸,层层叠叠地埋在泉眼周围的土层下。

那是当年私塾的地基,也是第一批学生为了防潮,一块一块背上山亲手埋下的。

如今,房子没了,人散了,可这些砖还在这儿,在那看不见的地下,依旧保持着向上的姿势。

“它还能照多久?”林昭然问。

“不知道。”小童拍了拍手上的土,“反正等天黑了,我就回家吃饭。”

林昭然没再说话。她把手掌贴在地面上。

掌心下的泥土微凉,却并不死寂。

地底深处仿佛传来极其微弱的震动,那是地下暗河冲击岩石的声音,像脉搏,像呼吸,更像是有千千万万个没说出口的“为什么”,正顶着厚重的土层,想要破土而出。

轰隆——

远处的山头滚过一阵闷雷。南荒的雨总是说来就来。

“下雨啦!”小童把剩下的碎陶片往怀里一揣,撒丫子往山下跑去,“回家收衣服喽!”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带着泥腥味。

那股细细的水流瞬间变成了浑浊的泥汤,裹挟着沙石,将小童刚刚嵌好的陶片一点点覆盖、淹没。

不过几息功夫,那一抹微弱的反光就彻底沉入了黑暗的泥沼中,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林昭然站起身,任由雨水浇透衣衫。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被泥水抹平的地面,转身朝反方向走去。

没有回头。

京城,国子监旧址。

这里比南荒更像一片废墟。

曾经象征礼教巅峰的“明伦堂”,如今只剩半截焦黑的残垣。

程知微牵着瘦马,站在断墙边。

几个满脸炭灰的顽童正把这一方圣地当成了游乐场。

他们拿着烧剩下的木炭,在那块刻着“万世师表”的断碑上胡乱涂鸦。

“我也能当先生!”一个胖墩墩的孩子踩着断碑的底座,挥舞着手里的树枝,模仿着戏文里夫子的模样,摇头晃脑,“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不对不对!”底下的孩子起哄,“那是老皇历了!现在要念‘凡有心窍,皆可发问’!”

“呸!那是禁书!”胖墩也急了,“我爹说念了要打屁股!”

“怕什么!屁股打烂了还能长,脑子笨了就没救了!”

一阵哄笑声在废墟上炸开。

程知微听着这大逆不道的童言无忌,握着缰绳的手指微微收紧。

十七年前,林昭然女扮男装初入此处,满座衣冠楚楚的世家子弟,谁不是用眼角夹着她,讥笑一声“寒门岂知礼乐”。

如今,那不可一世的礼乐碎了一地,连碑都被孩子踩在脚下当戏台。

可那曾经被视为洪水猛兽的“问”声,却像这废墟缝隙里的野草,怎么烧都烧不绝。

他松开缰绳,走到断碑背面。

那里有一道当年大火烧出的裂缝,深不见底。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边缘锋利的碎陶片。

这是他在来的路上捡的,普普通通的一块民窑破片。

他蹲下身,将陶片小心翼翼地嵌进那道裂缝里,用指腹抹平周围的灰烬。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修补一道看不见的伤口。

“你是谁先生?”那个胖墩忽然停下来,好奇地盯着这个青衫怪人。

程知微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笑了:“我是过路人。”

他不再停留,转身牵马离去。

竹杖点在满是碎瓦的地面上,“笃”的一声轻响。

那声音不像敲击,倒像是叩门。

只不过,这扇门早已经被撞开了,再也不需要任何人去叩响。

夜色笼罩了荒溪。

柳明漪走得很慢,她的腿脚早年在绣坊坐久了,受不得寒气。

前面的芦苇荡里,忽然传来一阵整齐的童声。

那不是私塾里的诵经声,也没有夫子那种抑扬顿挫的腔调,倒像是乡野间自创的童谣,带着一股生脆的野劲儿。

“天为何开眼?”领头的孩子问。

“因人肯抬头!”十几道稚嫩的声音齐声答。

“地为何生路?”

“因脚敢去踩!”

柳明漪拨开芦苇,看见溪边的鹅卵石滩上生了一堆火。

一群放牛的牧童围火而坐,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块黑炭条,在身前的青石板上写写画画。

字写得歪歪扭扭,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干脆就是画了个圈。

“这里不对。”那个稍大点的孩子指着同伴的石板,“这个字念‘疑’,心里有惑才叫疑。你画个大饼算怎么回事?”

“我想不出来嘛。”同伴委屈地嘟囔,“我想问为什么牛吃草,草却不吃牛,这字太难写了。”

“说不出,就写;写不出,就问。”大孩子把炭条塞回他手里,“画个牛吃草也行,反正让人看懂就是理。”

柳明漪藏身在老柳树的阴影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那是当年“启明会”最核心的教义,不拘形式,只求达意。

她一直以为,随着启明会被剿灭,这些东西早就断了根。

没想到,它们竟变成了放牛娃嘴里的顺口溜,变成了这溪边石板上的涂鸦。

火光渐渐暗了下去。

溪水漫上来,一点点淹没了那些青石板。

炭迹本就浮浅,被水一冲,黑色的墨痕便顺着水流散去,像一缕缕抓不住的烟。

那些字没了,画也没了。

牧童们并不在意,嘻嘻哈哈地灭了火,赶着牛散入夜色。

柳明漪看着空荡荡的河滩,忽然觉得袖中那方藏了多年的绣帕有些烫手。

帕子的一角,用最隐秘的针法绣着“启明会”三个字。

那是她最后的念想,也是她身份的铁证。

她轻轻把它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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