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捏住那精致的绣角,微微用力。
“嘶——”
锦帛撕裂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松开手。
撕碎的绣帕被风卷起来,打着旋儿飘向溪流深处,很快就和那些散去的炭迹一样,再也分不出彼此。
北地古道,风沙漫卷。
韩九蹲在路边,烟袋锅子里的火星一闪一闪。
这条官道荒废好些年了,最近却被附近的村民自发修了起来。
修得不讲究,碎石铺底,黄泥灌缝,若是让工部的老爷们看见,定要骂一句“乱弹琴”。
但韩九却看得津津有味。
这路的一侧,蜿蜒百步,每隔三尺就嵌着一块陶片。
这些陶片有的圆,有的方,有的就是个破碗底,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角度微微向内倾斜。
只要有人提着灯笼走过,这些陶片就会接力般地把光亮传递下去,照亮脚下最难走的坑洼。
“大爷,借个火?”
一个年轻的后生扛着锄头路过,见韩九抽烟,便凑过来搭话。
韩九把火折子递过去:“这路修得有点意思。谁教的?”
后生点着了旱烟,深吸一口,舒坦地吐了个烟圈:“没人教。去年雨夜,村东头的瞎眼阿婆在这儿摔断了腿。大伙儿心里不是滋味,就琢磨着怎么让路自己能亮堂点。后来有个孩子说,把破碗种地里试试,嘿,还真行。”
韩九眯起浑浊的老眼,盯着那地上的陶片阵列。
三斜一正,外圆内方。
这哪里是什么瞎琢磨,这分明暗合了当年林昭然在驿站教给老卒们的“启明阵”!
那时候是为了用最少的油灯照亮最大的马厩。
只不过,当年那是军令,如今却是为了一个瞎眼阿婆不摔跤。
他不点破,只是默默地从怀里掏出那块珍藏了半辈子的极品釉陶。
那是当年南荒窑口烧出的第一炉好货,釉色温润如玉。
他趁后生不注意,将那块釉陶随手按进了脚边的泥土里,正好补上了阵心的一个缺口。
夜风起了,月亮爬上树梢。
那一连串的陶片忽然被月光点亮,宛如一条蜿蜒在地上的银蛇,虽不耀眼,却足够让人看清每一步的虚实。
韩九坐在道旁的土墩上,磕了磕烟灰。
那烟锅的铜斗明明已经凉了,此刻握在手里却觉得温热异常。
就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隔着二十年的光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仿佛有人在他耳边低语:你一直都在。
沈砚之的旧庐后山,草木疯长。
曾经立在这里的那块“禁学碑”,早已倾颓了一半,像个喝醉的老人歪在路边。
碑上的字迹被风化得模糊不清,石缝里反而开出了一簇簇不知名的野花,紫的黄的,开得肆无忌惮。
裴怀礼背着手站在碑前。
一个总角小童正拿着一块磨得锋利的陶片,吭哧吭哧地割着碑脚下的荒草。
“为何不用镰刀?”裴怀礼问。
小童头也不抬,手里的陶片使得飞快:“铁伤土,割了草就不长了。陶片钝点,那是养人,草根还在,明年还能发。”
裴怀礼一愣。
铁伤土,陶养人。
这种大俗即大雅的歪理,不知是哪个乡野村夫教的。
“谁教你的?”
“村头灶神爷托梦!”小童把割下来的草捆成一捆,冲他做了个鬼脸,背起草捆一溜烟跑了。
裴怀礼看着那小小的背影,愣了半晌,忽然仰天大笑。
笑声震得林间的鸟雀扑棱棱乱飞。
笑罢,他从怀里取出一张泛黄的残稿。
那是沈砚之生前留下的最后一份手书,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关于如何“禁绝私学”的批注。
这曾是他奉为圭臬的铁律,是他半生为之奔走的信条。
他蹲下身,将那张残稿轻轻覆在石碑底下的泥土上。
不刻字立传,也不点火焚烧。
只是把它像一片落叶一样,还给大地。
任由风吹雨打,任由虫蚁啃噬。
心想:相爷啊,你我当年都错了,也都对了。
错在以为人心可禁,对在知道这世道终需秩序。
但这今日之土,早已不认旧时的名号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草屑,转身下山。
风起。
那张残稿被风卷起,像一只疲惫的白蝴蝶,在空中打了个旋,旋即没入那片紫黄相间的野花丛中,如雪归野,不留一丝痕迹。
南荒最南端,海天一线。
林昭然终于走到了陆地的尽头。
再往前,就是茫茫无际的大海。
浊浪排空,拍打着黑色的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她解下手里那根早已磨得光秃秃的竹杖,那是从出国子监那天起就一直陪着她的老伙计。
她用力一掷。
竹杖在空中划出一道枯黄的弧线,“噗通”一声落入翻滚的浪花中。
它挣扎着浮起片刻,旋即被一个浪头打翻,彻底沉没。
海风腥咸,扑面而来,像是要把人的骨头都吹酥了。
林昭然闭上眼。
轰鸣的海浪声中,她仿佛听见了万千个声音自遥远的内陆传来。
那些声音不再是整齐划一的诵读,也不是歇斯底里的呐喊。
那是一个个清亮、稚嫩、甚至有些胆怯的“为什么”。
为什么水往低处流?
为什么人分三六九等?
为什么陶片能聚光?
为什么我们要听话?
那些声音汇聚在一起,比这海浪还要汹涌,比这海风还要凛冽。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笑。
她只是缓缓蹲下身,将那双曾经执笔写下万言书、曾经指点江山、也曾经在泥水里摸爬滚打过的手,深深地插入了脚下的沙滩中。
湿润的沙砾包裹着她的手指,粗砺而真实。
十指张开。
如播种,如收割,亦如告别。
良久,她站起身,向西望去。
此时正是日暮时分,厚重的云层忽然裂开了一线。
一道金红色的天光笔直地劈下来,照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
那光太亮,照不见来时的路,也不指引归去的途。
它只是霸道地存在着,昭示着这里有光。
林昭然迈步向前,朝着那光与海的交界处走去。
一步,两步。
晨雾未散,她的身影在雾气与水沫中逐渐变得单薄、淡去,如同那块入水的红土,如同一滴融入大海的雨。
终不可辨。
身后的沙滩上,潮水漫上来,轻柔地抚过那两行深深的足迹。
水退去时,沙滩平整如镜,宛如初生,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林昭然自南荒海岸西行,足履尽裂,裹布焦黑。晨雾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