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表面的水分被这股燥热迅速抽干,每一寸毛孔都在缩紧。
林昭然喉头那股子火烧火燎的焦渴感愈发重了,三天没见一滴水,嗓子眼像是被塞了一把粗砂,吞咽时刮得生疼。
晨雾像浸了水的纱布,沉甸甸地压在南荒内湾的礁石滩上。
她在雾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脚底板踩在湿滑的苔藓上打晃。
前面有个黑黢黢的影子,小小一团,蹲在一洼积水的潮坑边上,一动不动,像块没被海浪卷走的顽石。
是个孩子。
那孩子手里捏着片碎陶,正对着东方那点还没透亮的天光比划。
陶片边缘也是那股子熟悉的粗糙劲儿,却被磨得刚好是个斜角,晨曦打在上面,折出一道极细的亮线,硬生生把昏暗的潮坑照了个透亮。
坑里,一群还没拇指大的银鱼苗,正顺着那道光晕转圈游,尾巴摆得欢实。
“光来了,它们就不怕。”
孩子头也没回,声音里带着股还没变声的奶气,却说得笃定。
林昭然蹲下身,膝盖骨发出两声脆响。
她眯起眼,视线落在那陶片切入光线的角度上,不多不少,正好是“巳时三刻”的偏角。
那是当年她在南荒,为了让盲童能靠皮肤温差辨别时辰,琢磨出来的“三时引辉法”。
这法子讲究手稳、心静,角度差一丝,聚的热就不对。
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刚扯开一条缝,想说这手势还得再压低两分,余光却瞥见那孩子另一只手正抓着块贝壳,在旁边的沙地上划拉。
“光走几步”,贝壳尖刻下这四个字,笔画歪扭得像爬虫,可那股子逻辑是通的,光移一寸,鱼游三圈。
林昭然闭上了嘴。
她伸手进袖袋,摸出那是最后一片从南荒带出来的旧陶,指腹摩挲过上面烧结的颗粒,轻轻放在了坑边。
那孩子捡起来,就着光看了看,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缺了角的细牙:“嘿,这个好,它眼睛亮。”
说完,手一扬。
“噗通。”
那片记载着最初教案的旧陶,划出一道抛物线,干脆利落沉进了水底。
水花溅起,光散了。
鱼群受惊,像是炸开的碎星,倏地钻进了石头缝里。
林昭然愣了一瞬,随后撑着膝盖,慢慢站起身。
她没说话,也没去捞。
只是把被海风吹乱的鬓发别到耳后,转身走进了那片更浓的雾气里。
仿佛她真的只是路过的海风。
喉头一滚,竟咳出半星血沫,混着盐粒,在雾里蒸得没了踪影。
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也是这样咳着血,把第一片陶塞进盲童掌心。
雾没散,只是换了质地,从海腥的湿重,渐渐透出陈年墨香与孩童汗味。
程知微勒住马,望见雾中浮出半堵黑墙。
新设的“无讲堂”连门都没锁,或者说,压根就没有门。
穿堂风卷着几片枯叶,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打转。
程知微把那匹瘦马拴在拴马桩上,竹杖在门槛上顿了顿。
屋里没人讲课。
四面墙壁被涂得漆黑,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白色的炭笔印子,全是稚嫩的笔迹,有些字还写了错别字,但这并不妨碍那些问题的尖锐。
“为何天黑?”
“为何人要睡?”
“先生为何不来?”
墙角蹲着几个孩子,其中一个闭着眼,手指正顺着墙上的炭痕摸索。
旁边另一个孩子手里举着块陶片,小心翼翼地接着窗外透进来的光,把光斑投在那盲童摸索的字迹上。
盲童摸到一个字,嘴唇就动一下,不出声,像是在嚼碎了吞下去。
旁边的同伴就低声复述一遍,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
程知微站在阴影里,视线落在那盲童脚边的墙根处。
那里有一行极不起眼的小字,像是随手刻上去的:“问多了,光就来了。”
他袖子里的手猛地颤了一下。
那是他早年整理讲录时,写在扉页的一句话。
那时候他还在想,怎么把这道理讲得通俗易懂,没想到如今成了墙角无人问津的野草。
袖袋里那块藏了多年的旧陶片,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贴着皮肉微微发烫。
竹杖尖抵着青石板上一道旧刻痕,那是他亲手凿下的‘无讲堂’三字,如今被苔藓啃掉半边。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鼻腔里那股酸意。
正想退出去,那个举着陶片的孩子忽然放下手,拿起旁边的一瓢水,哗啦一声泼在墙上。
黑墙遇水,颜色更深,却显出几道早就干透的、隐在灰泥下的水印痕迹:“答案自己长”。
水珠顺着墙面往下淌,洇湿了那些“为什么”。
程知微没动,只是握紧了竹杖,在青石板上轻轻叩了三声。
笃,笃,笃。
声音清脆,像叩在谁的心门上。
但屋里的孩子们谁也没回头,他们忙着呢,忙着问,忙着摸,忙着看光。
门其实早就开了,只是没人听见敲门声,也不需要听见。
程知微转身牵马,枯叶正好落满台阶。
墙上的水渍正一点点变干,那行字慢慢隐去,就像从来没有人来过。
那晚的月,是被一片急速翻涌的铅云咬住的。
柳明漪转身时,最后一缕银光正从云齿间崩断,坠向山脊。
河滩上的风硬,带着腥气。
柳明漪把领口拢紧了些,脚下的鹅卵石被河水冲刷得溜光水滑,踩上去有些打滑。
前面的河湾处,几个渔妇正趁着月色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