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网浮子做得怪,不是常见的木头,而是嵌着一排排指甲盖大小的陶片。
随着波浪起伏,那些陶片把天上的月光切碎了又拼起来,在黑沉沉的水面上拉出一张亮闪闪的大网。
“这法子倒是没见过。”柳明漪停住脚,随口问了一句。
一个上了年纪的渔妇一边拽网一边笑,脸上的皱纹里夹着盐粒:“祖上传下来的,说是光会说话,照着这亮处撒网,准没错。”
柳明漪伸手抚过那湿漉漉的网纲。
指尖触到的陶片排列,三疏两密,左旋右扣。
她心跳漏了一拍。
这哪里是什么祖上传下来的,分明是她当年为了在封锁线内传递禁令,独创的“丝语记”夜行密阵。
那时候,这是掉脑袋的机密。如今,成了打渔的把式。
她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什么呢?说这是我想出来的?
——念头刚起,潮水就漫过脚背,凉得她打了个激灵,那两个字便沉进了水底。
不远处的河心里,一张破网沉了下去,上面的陶片还在水底下幽幽地闪,像沉进去却不肯灭的星子。
她解下发间那条素帕,那是她最后一点带有旧时身份的物件。
手腕一抖,帕子系在了一个漂过的浮标上。
看着那点白随着波浪渐渐远去,柳明漪忽然觉得手腕轻了。
针已经离了手,线也成了网,织网的人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回来的路上,她在沙滩上看见几个还没睡的孩童,正用手指在沙地上画着什么。
潮水涌上来,把画好的线条抹平;潮水退下去,他们又接着画,画的是一座桥。
“问桥”。
不为过河,只为看水怎么没过它。
她站在那儿看了很久,久到像是站在了时光的岸边,看那潮起潮落,把一切都洗得干干净净。
昨夜的雨,顺着古道裂隙渗入地下,汩汩涌进礼院井口。
今早,第一缕光便是借着这湿漉漉的井壁,斜斜刺了下去。
废弃的礼院里,杂草把井台都给淹了。
裴怀礼站在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底下,看着几个孩子趴在井口边上玩。
他们拿着几块碎陶片,正调整着角度,把日头的光引着往井底下照。
井水深,光束像把剑似的插进去,照亮了水面上漂着的一张残纸。
纸上隐约有个字,看不真切。
忽然有个看守的老吏从回廊那边冲过来,挥着扫帚:“去去去!哪来的野孩子!这是圣人地界,搞什么妖术惑众!”
领头的孩子也不怕,梗着脖子反问:“若光能照书上的字,为何不能照井里的字?若光能照井,为何不能照心?”
老吏举着的扫帚僵在半空,那张满是褶子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裴怀礼看着那口井。
井水被风吹得微漾,那光束打在水面上,竟把纸上那个残缺的“庶”字,扭曲着折射到了井壁上。
那影子在长满青苔的井壁上晃动,像个不肯散去的幽魂。
他从怀里摸出那张纸。
那是沈砚之的绝笔手稿残片,上面只有一行朱批:“林氏之论,虽悖而不可焚。”
纸页发黄,脆得像是用力一捏就会碎。
趁着老吏还在发愣,他走到井边,手一松。
纸片轻飘飘地落了下去。
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声响,它在水面上浮了片刻,就被旁边打水的木桶带起的水流卷了进去,晃晃悠悠地沉向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沉下去的,未必就亡了;浮在上面的,也未必能存多久。
裴怀礼转身离去,脚步轻快得不像是个背负着旧时代的人。
林昭然走到那处无名山口时,天刚蒙蒙亮。
山谷里的雾气还没散尽,就听见一阵清脆的童声从谷底传来。
“光怕不怕黑?”
紧接着是一群孩子七嘴八舌的回答:“它自己就是亮,怕什么黑!”
她循着声音走过去。
那是一片开阔的坡地,几十个村童正把手里各式各样的陶片摆成一个个奇怪的阵列。
不是为了引路,也不是为了照明,他们只是在看月亮落下去前的光,在不同角度的陶片上是怎么跳跃的。
有个孩子拿个树枝在地上记:“光不怕断,断了也能连。”
林昭然站在林隙间,清晨的风穿过树梢,带着露水的凉意。
袖子里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这句话,正是二十年前她在南荒私下教授那批盲童时随口说过的。
那时候是用来讲光线的波粒二象性,如今被这群孩子解作了最朴素的自然之理。
她没有走上前,也没有去纠正那些陶片摆放的微小误差。
她把那根跟了她一路的竹杖,用力插进了脚边的土里。
竹杖立在风里,像个沉默的界碑。
她转身,走进了山口那片更深的浓雾之中。
身后,竹杖的影子被初升的日头拉得很长,片刻后就随着太阳的升高而消失不见。
只有那群孩子的讨论声还在山谷里回荡,像风穿过林子,生生不息。
山风忽起,卷起几片枯叶掠过竹杖,叶脉上,竟有稚拙炭笔写着:‘光走几步,桥就长一寸’。
穿过这道山口,地势便一路走低。
空气里的湿度越来越大,那种干燥焦灼的气息逐渐被一种湿润的水汽所取代。
脚下的土变得松软,隐约能听见远处有大片水鸟拍打翅膀的声音。
晨雾像是汇成了海,在那片白茫茫的尽头,隐约显出一个巨大的湖泊轮廓。
湖边,似乎有人影憧憧,正搬运着什么东西,往高处堆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