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的手劲裹着几十年修木构练出的硬劲,攥着林砚胳膊时,掌心的老茧像砂纸蹭过皮肤,连灰布工作服袖口磨起的毛边都嵌进林砚的皮肉里。夜里的风裹着景山的潮气往衣领里灌,带着松针的冷味,林砚攥着测绘仪的手心早沁满了汗,仪器塑料外壳的冰凉透过汗湿的掌心渗进来,却压不住胸腔里突突乱跳的慌——刚坠落的瓦当碎片还沾在裤脚,罗盘指针疯狂旋转的残影在脑子里晃,老周沉得能滴出水的脸色,像三块浸了水的砖,死死压在他心上。
值班室的白炽灯拉绳拽起来“咔嗒”响,昏黄的光刚漫过水泥地面,就被墙角堆着的旧木料挡去半截,在墙上投出歪歪扭扭的影。林砚被老周按在桌前的木椅上,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吱呀”的响,他刚想坐直,目光就钉在了桌角压着的旧照片上——黑白色的,边缘卷得像波浪,上面五个穿工装的人站在太和殿台基下,最左边那人留着八字胡,工装口袋里露着半截木工凿,凿柄上的纹路竟和爷爷留给他的那把一模一样,眉眼间的弧度,跟家里相框里曾祖父中年时的样子叠在了一起。
“把东西掏出来。”老周的声音比灯影还沉,他靠在对面的旧藤椅上,断了半截的食指在桌面轻轻敲着,节奏慢得让人心里发紧,“测绘仪,还有你揣在左边口袋里的罗盘——别让我再问第二遍。”
林砚的手指顿了顿,左边口袋里的罗盘还带着体温,金属外壳硌着肋骨。他没敢磨蹭,把两件东西轻轻放在桌上,测绘仪屏幕还亮着,“6.2毫米”的红色数字在昏光里格外扎眼。老周伸过手,断指的断面蹭过屏幕,留下一道浅痕,像在纸上划了道没愈合的口子。
“你知道这6.2毫米意味着什么?”老周抬眼时,眼底的严厉裹着点说不清的沉郁,像藏在旧纸里的墨渍,“万春亭柱础的安全阈值是5毫米,超过这个数,底下压着的镇物就会松——你曾祖父林墨臣当年,就是因为没守住这个数,把自己的一辈子都钉在了‘汉奸工匠’的骂名上。”
“汉奸工匠?”林砚的声音突然发颤,他下意识摸向口袋里的笔记本,牛皮封面被汗浸得发软,“可我爷爷说,曾祖父是被人逼的……”
老周没接话,起身走到墙角的铁皮柜前。柜子锈得厉害,钥匙插进去转了三圈才“咔嗒”打开,他从里面掏出个用蓝布包着的东西,层层打开,露出几张泛黄的纸。最上面是张手写的检讨,字迹歪歪扭扭,墨汁洇透了纸背,落款“林建国”三个字,是他爷爷的名字——林砚小时候练毛笔字,爷爷就是这样握着他的手,教他写这三个字。
“1987年冬天,你爷爷裹着件破棉袄找到我师父,手里就攥着这张纸。”老周把检讨推到林砚面前,纸页边缘的毛边蹭过林砚的指尖,带着点陈年的霉味,“他在我师父面前跪了半个钟头,磕了三个头,额头都磕出了血,就求我师父在文物局那边说句话,洗了林家‘倒卖古建构件’的名声。”
林砚的指尖轻轻碰了碰“罪该万死”四个字,笔尖戳破纸的痕迹还清晰可见,像爷爷当年的眼泪滴在上面,晕开了墨。他突然想起家里的祠堂,最角落的位置摆着个没刻字的木牌位,奶奶每次打扫都绕着走,他小时候好奇想摸,奶奶赶紧打掉他的手,声音发颤:“等你能让你太爷爷抬头做人了,再碰这个。”原来不是曾祖父不配进祠堂,是爷爷觉得,没洗清骂名,没脸让他归位。
“你曾祖父当年没得选。”老周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口凉茶,茶水晃出的涟漪映着灯影,“民国二十三年,日本人盯着太和殿的斗拱,想拆下来运回国研究,你曾祖父是当时的领工,日本人把他的徒弟绑在工棚柱子上,刀架在脖子上问——要么拆构件,要么看着徒弟死。”
林砚的眼睛突然发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想起曾祖父笔记里夹着的半张照片,上面是个穿学徒服的年轻人,笑得露出两颗虎牙,背面写着“徒叶承宗,民国廿二年”——原来叶承宗是曾祖父的徒弟,是曾祖父为了救他,才答应了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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