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京城笼罩在一片沉沉的霭色之中。初冬的寒风已然带着刺骨的冷意,卷起街道上零星的落叶,更添几分萧瑟。一辆看似朴素的青篷马车,在数名骑着高头大马、气息沉凝的护卫簇拥下,碾过青石板路,停在了尚书府那气派非凡的朱漆大门前。
车门开启,一只纤秀的云纹锦缎绣鞋轻轻踏在脚凳上,随即,一道窈窕的身影款款而下。正是慕卿九。她身着一袭月白色的素锦长裙,外罩一件同色系的狐裘斗篷,兜帽边缘一圈柔软的风毛,衬得她那张清丽绝俗的小脸愈发莹白如玉。长途跋涉的风尘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反而那双沉静如古井幽潭的眸子里,蕴藏着历经生死、看透世情的通透与冷冽。
她并未刻意摆出什么姿态,只是那么静静地立在尚书府门前,周身却自然流露出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度,与这记忆中充满压抑与算计的府邸格格不入。
守门的小厮显然早已得了消息,但见到慕卿九本人时,仍是不由得怔了怔。眼前这位气度高华的女子,真的是当年那个被送往乡下、人人可欺的懦弱嫡女吗?
“大小姐回府,还不快开门通传?” 慕卿九身侧,一个面容冷峻的侍卫沉声喝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沙场淬炼出的铁血意味,震得那两个小厮一哆嗦。这是夜漠尘拨给她的护卫首领,名唤墨羽。
“是,是!大小姐请稍候,小的这就去通传!” 一个小厮慌忙应声,连滚带爬地往府内跑去。另一个小厮则赶紧将中门打开,躬身请慕卿九入内。
慕卿九微微颔首,步履从容地迈过那高高的门槛。她身后,除了墨羽等护卫,还有一名抱着个粉雕玉琢小男孩的嬷嬷,以及两个低眉顺眼、手脚却显利落的丫鬟。小男孩约莫三四岁的年纪,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小锦袍,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座陌生的府邸,丝毫不露怯意,正是慕卿九的儿子,念念。
府内景象一如往昔,亭台楼阁,曲径回廊,处处彰显着尚书府的富贵与底蕴。然而,这熟悉的景致落在慕卿九眼中,却只勾起一片冰冷的回忆。当年,她就是在这里,受尽冷眼,被继母柳氏和庶妹慕柔薇算计,最终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送往那偏远庄子自生自灭。若非她命不该绝,觉醒了前世身为玄门宗师与毒医圣手的记忆,恐怕早已化作一杯黄土。
一行人刚走过前院,还未到二门,就见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个穿着体面的嬷嬷迎了上来。那嬷嬷约莫五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藏青色杭绸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容,眼底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倨傲与审视。
“老奴给大小姐请安。” 那嬷嬷微微屈膝,算是行了礼,语气不卑不亢,却也没什么温度,“老夫人和老爷、夫人已在慈安堂等候多时了,请大小姐随老奴来。”
慕卿九认得她,这是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心腹,赖嬷嬷。当年没少帮着老夫人和柳氏给她使绊子。
“有劳赖嬷嬷带路。” 慕卿九声音清淡,听不出喜怒。
赖嬷嬷目光扫过慕卿九身后的墨羽等人,以及被嬷嬷抱着的念念,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道:“大小姐,这内院规矩重,外男不便入内。至于小公子……”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不解,“老夫人尚未吩咐如何安置,不如先让奶娘带到厢房歇息?”
这话看似客气,实则是在给慕卿九下马威,暗示她带着“来历不明”的孩子和外男回府,不合规矩,甚至想将念念与她分开。
慕卿九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嘲。五年过去,这些人的手段,还是这般上不得台面。
她尚未开口,墨羽已上前一步,周身煞气微放,声音冷硬如铁:“属下奉王爷之命,护卫慕小姐周全,寸步不离。至于小公子,自然是随母居住。若贵府觉得不便,我等即刻护送慕小姐与小公子回别院便是。”
“王爷?” 赖嬷嬷脸色微变,她自然知道慕卿九是被安定亲王夜漠尘派人接回来的,却没想到这侍卫如此强硬,直接抬出了亲王的名头。安定亲王是何等人物?战功赫赫,权势滔天,连老爷都要忌惮三分,她一个奴才哪里敢硬扛?
“这……老奴并非此意,只是府中规矩……” 赖嬷嬷试图挽回颜面。
“规矩?” 慕卿九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我离府五年,倒不知尚书府的规矩,大得过亲王殿下的命令了?还是说,祖母和父亲觉得,我慕卿九不配带着自己的护卫和孩子,走进这尚书府的大门?”
她目光清凌凌地看向赖嬷嬷,明明没有什么凌厉的眼神,却让赖嬷嬷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仿佛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被看了个通透。
“大小姐言重了,老奴不敢!” 赖嬷嬷连忙低头,再不敢多言,“请,请随老奴来。”
慈安堂内,气氛凝重。
主位上,端坐着一位头发花白、身穿赭色万字不断头纹样锦缎袄的老妇人,正是尚书府的老夫人,慕卿九的祖母。她面容严肃,嘴角两道深深的法令纹,显得极为刻薄。手中捻着一串佛珠,但捻动的频率却透露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下首左边,坐着一位年约四旬、面容儒雅的中年男子,穿着藏蓝色直缀,正是慕卿九的父亲,当朝吏部尚书慕宏远。他眉头微锁,眼神复杂,看着门口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右边,则是一位看起来三十出头、风韵犹存的美妇人,穿着玫红色缠枝牡丹纹的锦缎褙子,头戴赤金点翠步摇,正是继室柳氏。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期盼,手中帕子却微微攥紧。
再下首,还坐着几位姨娘和庶出的子女,包括那位惯会扮柔弱的庶妹慕柔薇。她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衣裙,弱质纤纤,我见犹怜,此刻正低眉顺眼地坐在那里,仿佛对即将归来的嫡姐充满期待,唯有偶尔抬眼看向门口时,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嫉恨,泄露了她的真实情绪。
整个慈安堂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那个五年未归的“嫡女”。
脚步声由远及近。
当慕卿九的身影出现在慈安堂门口时,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月白狐裘,清丽容颜,从容气度。她仿佛一道清冷的月光,骤然闯入这间充满陈腐与算计的厅堂,让满室的珠光宝气都黯然失色。
柳氏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艳与忌惮,随即化为更深的伪善。慕柔薇则是在看到慕卿九那张比她记忆中更加绝色、也更显风骨的脸时,指甲几乎掐进了掌心。慕宏远眼中闪过一丝恍惚,这个女儿,长得越来越像她死去的生母了,那份气度,甚至犹有过之。
而老夫人,在最初的审视之后,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她想象中的慕卿九,应该是形容憔悴、畏畏缩缩、带着个野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而不是眼前这个看起来比宫中贵人还要气派从容的女子!这让她准备好的所有斥责与刁难,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
“不孝女慕卿九,给祖母请安,给父亲请安。” 慕卿九走到堂中,依着规矩,微微屈膝行礼,声音平稳,不见丝毫怯懦。她身后的墨羽等人则只是抱拳一礼,并未下跪,显示出他们并非慕府下属的身份。
念念被嬷嬷抱着,也好奇地看着满屋子的人。
“你还知道回来!” 老夫人终于找到了发作的由头,将手中的佛珠重重拍在身旁的小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五年!整整五年杳无音讯!我还当你死在外头了!如今这般不声不响地回来,还带着……” 她的目光嫌恶地扫过念念,“……这么个不清不楚的东西,还有这些外男,成何体统!我尚书府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
刻薄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刀子,毫不留情地掷向慕卿九。若是五年前那个懦弱的原主,只怕早已吓得跪地哭泣。
然而,如今的慕卿九,只是缓缓直起身子,抬眸,平静地迎上老夫人那浑浊却锐利的目光。
“祖母此言差矣。” 她的声音依旧清淡,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五年前,孙女为何被送往庄子,祖母与父亲心知肚明。若非有人构陷,孙女何至于在庄子上受苦,险些丧命?至于音讯,” 她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柳氏,“孙女在庄子上也曾写信回府,却石沉大海,不知是送信之人不得力,还是这府中有人不愿让祖母和父亲看到孙女的信?”
柳氏脸色微变,拿着帕子的手紧了紧。
老夫人一噎,随即更加恼怒:“放肆!你这是在指责老身和你父亲吗?构陷?谁构陷你了?证据呢?你自己行为不端,还敢狡辩!”